「救生圈、把救生圈丢下去啊!」
「快点救老师!」
学生们慌乱了,他们只是玩腻了海水浴场,想在假期的尾巴中找点刺激,没有人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紧张与罪恶感让少女们忍不住啜泣。
浪涛一波接着一波,段承霖一开始试过抵抗,可惜往回游不到一公尺就又被推到好几公尺之外,几次后他发现已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只好儘量放松身体、将脖颈仰高,不让海水灌入口鼻,在海里载浮载沉等待不知何时会到的救援。
渐渐地,脖子痠了,身体也开始僵硬,他没有力气再维持自救的姿势,再一个浪,直接把人压入海底。
明明阳光如此炙热,即使大海再宽广,曝晒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总会染上些许温度,但逐渐下沉的段承霖觉得好冷好冷,如同置身冰库,接着,女儿甜甜的笑顏自脑海闪过,她现在一定乖乖地待在亲戚家等他回去,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去游乐园。
对不起……
段承霖在心中向女儿道歉,疲累感倏地翻涌而上,盯着遥远水面的双眼一点一滴闔起。
下一秒便丧失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只能躺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欸欸、肖连欸,过来一下。」
就在段承霖第三百零五次懊恼怎会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前方墙面浮出一个光头、留着白色落腮鬍、有点驼背的老人,手上抓着看似票券的纸张向他招手,段承霖眨眨眼飘过去。
「不要说吴伯对你不好,老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票,说是有名的倩女三姐妹要在医院后面那座山的焚尸场开演唱会,听说你又要投胎大家想要替你庆祝庆祝,走啦,作伙去看!」
「吴伯,不行啦,我还有小孩要照顾,而且去看那个,叫我之后怎么去见老婆啊?」
「哎唷,哪有啥米关係啊,你老婆早就不知道转世到哪个好人家去了,你家那个妹妹那么乖,不要紧啦!」
「拍谢啦,真的不行,吴伯你们去享受就好,玩开心一点啊。」
「吼,哩就拍揪欸馁。」
无论老人如何劝说,被邀约的人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推辞,吴伯只得捏着票倖倖然地鑽回墙里,嘴上还碎唸着现在的年轻人真难伺候云云,段承霖无奈地笑笑,直到佝僂的魂影完全消失,才转往自己房间的方向。
段承霖的病房位于走廊尾端,原本是三人同住,上个月和上上月病友们相继辞世后,至今一直无人再搬进来,剩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着,好在每天固定有人来探望,否则他都觉得自己已被遗忘。
「把拔你看!这是姑姑替慕慕买的新衣服,漂亮吗?」
才进门,就见到舖着浅葱色床单的病床旁站了个大约五岁、绑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她用稚嫩的声音边说边转了一圈,樱色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了个完美的圆,乌黑大眼盈满期待,彷彿下一秒床上那个紧闭双眼的男人就会坐起来微笑摸摸她的头。
几分鐘过去,她的愿望一如以往落空,慕慕小大人似地耸耸肩,爬上一旁的高脚凳,拢齐裙摆、淑女地坐好,接着拉过男人露在棉被外的手,静静握着。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段承霖难过地垂下眼,明知碰不到女儿,还是伸出手。
「慕慕好漂亮,慕慕好乖。」
温柔的嗓音里饱含对女儿的疼爱,却怎么样都无法传达给孩子,段承霖叹口气,弯身,张臂环抱住正在把玩他手指的心肝宝贝,额头靠上那粉嫩的脸颊,在不同空间做最大限度的陪伴。
「慕慕,我们该走了。」
一大一小依偎没多久,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朝小女孩叫唤,那是他妹妹——段馥萱。
在他的记忆里,妹妹的双颊有点婴儿肥,现在圆润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眼睛下方掛着浓厚的黑眼圈,淡褐色的眼眸更是满满疲惫。
段馥萱揉着眉心缓缓走向慕慕,身为兄长,段承霖认为有必要针对妹妹如此糟糕的脸色叨念一下。
「馥萱,你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休息吗?叫你不要熬夜就是不……」
未竟的话,在女人的十指穿过他的臂膀梳顺慕慕的发时噎在喉咙,段承霖的唇上下开闔几次,最后訕訕地闭上嘴。
他忘了,忘了自己现在「一般人」根本看不到摸不到也听不到。
男人像做错事的小孩缩起手脚,退到病床尾端,木然地望着慕慕跳下高脚凳,开心地向姑姑说着回家后想吃什么,而后者也回以温柔的笑容,不但接受点菜,甚至加码点心以奖励小女孩在学校表现良好,姑姪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跟爸爸说再见,明天再来看他。」
「把拔再见,慕慕明天再来看你喔!」
待讨论告一段落,段馥萱拍拍姪女的头,要她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别,段承霖本来想要妹妹暂时别来,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但又怕自己真的被不闻不问地丢在这,几经考虑,嘴巴终究没吐出半个字,反正说了也没人听得到。
女人和女孩大手拉着小手,口唱幼稚园教的儿歌一蹦一蹦离开病房,段承霖追在后头,一缕轻魂独立于门口目送两人,直至亲人们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长廊另一端。
「呜……小琳……小琳……」
突然,隔壁房传出的压抑哭声让发愣中的段承霖回过神,他好奇地探头过去,所见的是一个女人哀慟地趴在病床边,她身旁的男人红着眼框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妻子,同时记下医生所交待的后续处理。
段承霖记得隔壁住的是一个七岁小妹妹,也刚好姓段,名字与他音同不同字,似乎是因为保姆虐待让小女孩重伤,母亲几乎不离床地照顾她,父亲也会每天来看她、和她说话,盼望女儿能快点好起来。
「好了好了,你这样小琳会无法安心离开……」
「可是、可是……」
「往好处想,孩子虽然不在了,但也不会再受疼痛折磨了不是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小琳还这么小……」
医生离开后,男人蹲下抱着妻子的肩膀要她节哀,但哪个母亲能在孩子去世后就马上站起来?女人抬手搥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哭得更大声,这时就连男人也忍不住落泪。
段承霖的视线从相拥而泣的男女移向站在床尾的小琳本人魂魄上,只见小脸满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让爸爸妈妈停止伤心,半晌,她像是发现有其他的存在,仰起小脸望向段承霖这个旁观者。
「叔叔,我可不可以再当爸爸妈妈的小孩?」
本该清澈无忧的大眼蒙上一层阴影,简单的问句透出女孩对生命与父母爱的渴求,段承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飘上前摸摸女孩的头,期望能够给孩子些微的抚慰,直至日阳西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