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容瑶这厢有礼了。”那妇人温婉一笑,眼角已有了纹路,可觑见其人过去的日子,多半不大顺遂。
云舒想起容瑶的曾经。
真论起来,贵女圈子里容瑶是头一等的闺英惠质,一贯的被诸臣女眷用以教导自家女孩儿,连云舒和成璧幼时也被比得自惭形秽过。她比成璧要长一轮,在闺中时是琼花仙草、瑶台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打眼望去,竟然光华全敛,黯然无声。
她还有一层身份,便是容珩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姐,比容珩大了八岁。因生母早逝,容瑶不免要拉扯着幼弟读书习字,说是身兼母父之责亦不为过,因而二者情谊与旁人不同。
容家谋反暴露那日,容瑶正携了六岁的女儿在容府上省亲,谁料天降横祸,女帝下旨尽诛容氏三族,这位也应当是死在那日血祸之中,如何今日安安稳稳地站在此地?
“云舒妹妹有疑惑,容瑶当尽数解之。”
云舒张口结舌,终于回过味来,转身甚不恭敬地指点着成璧,恍然道:“陛下好谋算!这竟是你们二人做的局!容瑶一介女流,想来是告密之后无以为继,只得以死遁改头换面,从此大隐于市了!”
成璧抚掌一笑,“果然是朕瞧准的湘君司主,心明眼亮,再不需朕多费口舌了!”
“那么容家其余人等……”
“是真的死了。”容瑶神情不动,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庄子上又新收了几只风鸡野鹿,隐隐的似还有些畅快之意,“容竟联络肇宁王,欲从宗室立幼子为主,又欲奉肇宁王摄政,自己为辅政大臣,手揽大权,窥伺日月。妾自得其密信之日便明白,容家诸人罪无可赦。”
她口中这个容竟,是她的生身父亲,而肇宁王,是她嫁了十余年的夫君。
“……弑父弑夫,实在耸人听闻。妾疑惑,容瑶姐姐是如何下得了决心去做的?”
容瑶并不回避,只是坦然直视着云舒道:“妹妹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女中光华,其质皎洁。”
容瑶闻言微微一笑,“世人对女子有个珍珠、鱼目的论断,妾年轻时还不敢尽信,待成婚后才明白,所谓鱼眼珠子一般的妇人,不论是弄权的伥鬼,无趣的贞女,又或是泼皮的悍妇,都需要三分侥幸才能当上。不怕妹妹笑话,妾出嫁前早与一人情投意合,无奈不能相守。妾那时年纪轻没主见,满心皆是些忠义孝悌的大道理,一味随着君父之意嫁了个糟糠似的男人。婚后妾也有心与夫君举案齐眉,想着情爱之类本是人间罕物,能相敬如宾便是好姻缘了,岂料那肇宁王……”
容瑶深吸了口气,提起袖口显露出一道道旧疤,望之可想见当年景况之惨烈。
“肇宁王,衣冠禽兽耳。嗜好作践女子,秽乱淫辱,极尽暴虐之能事。妾不愿从,他便打,直将妾打得数次落胎……好不容易将将保住了一个月盈儿,却因着妾规劝他一事,一脚便让妾再不能生育。妾初闻肇宁王有望荣登大宝,心境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这等辛酸过往,成璧已听过数次,故而仅是眉关微锁。一旁云舒早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涌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情,哽咽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想必容瑶姐姐是为着月盈儿才痛下决心。姐姐所作所为,虽有违礼法,不为世人所容,却能扶正朝纲,免了生灵涂炭之苦,妾当三拜九叩以谢之!”
容瑶忙扶住云舒,摇首道:“此诚赖陛下之功。我容瑶自认情感淡薄,此生有愧于容家门楣,却无愧于忠君报国四字。两害相权,妾取其义。说到底,妾无畏冤魂厉鬼,无畏史书工笔,只求心安,仍算是自私自利,妾无颜受妹妹一拜。”
赵成璧走上前,将三人的手执在一起,温声道:“我辈女儿何必自怨自艾?向使容、云二卿为男子,想必建功立业,已在此时。如今,朕建镜花三司,取水月镜花,不可捉摸之空灵境界,其中往来之人皆为女子,行男儿所不能之事。当令其人以你二者为首,摒弃鱼目之言,即便是砂石土壤,亦可磨洗成珠!”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笑而应是。独容瑶又细细看了眼女帝神色,似藏了些话未能出口。
云舒笑道:“时辰不早,紫宸殿那边应是已往上林苑去了,先我来时闻听他们欲办一赛诗会,陛下若是连面也不露,那诗作岂不是没了主角?”
“朕本来连这花朝宴都不想办的。白白花了银子不说,还赏了一整日刷白的‘俊颜’。你说这世间男子倒也奇特,有的是油光光的看了发齁,有的则跟那老墙皮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掉粉。朕倒想扩充后宫,可真没瞧见几个调和匀称的。”
云舒看了看容瑶,笑道:“陛下品味卓着,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得容太傅呢?”
她虽对容瑶心生怜悯,却不免还留了二三分提防,一是本性使然,二则是她仍觉着似哪处不通。此刻出言便是有意试探着容瑶,是否会偏帮自家亲弟。
成璧不觉有他,只略收了神采淡淡一笑。容瑶眉目低垂,亦不作回应。
“云舒,朕有一事要嘱咐你。如今容瑶的身份,是钦天监中官灵台郎夫人,那灵台郎张硕也是朕的人。容瑶成婚后久不在京中露头,形貌也与当年有所不同,故而旁人即便瞧出相似,却也未必敢认。旁的若有疑难之事,朕一时力所不能及,烦请云舒帮衬一二。”
“咱们二人还说甚请不请的?这是自然。”云舒言罢便挽了容家大姐儿,亲亲热热地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方才陛下与妾商议花朝诗会的彩头,状元郎当与帝一亲芳泽,陛下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成璧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挤兑,心知此女一向随机应变,机敏过人,既然三邀四请的,那必是这诗会有什么可看之处,她既无事,前去凑趣也好。
女帝觉着自己身上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过隆重,也不轻便,于是便唤来梳洗婢女重换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宫裙,简单挽了个坠马髻,揽镜自照时竟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清丽出尘。
待到了正地儿,众人的目光便无法从女帝身上移开,但凡男儿皆眼饧骨软,更有甚者一时酥倒在那里。
原先大妆是本着端正严肃的路数,平白地将成璧化老了几岁。如今这一妆点与她年岁相衬,便再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灵与魅,类比桃夭,尽态极妍。
“诗会可开始了?”
鱼四郎忙忙地凑上前来,柔声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请陛下为我等择一字开场赋诗吧。”
成璧看他一眼,发觉神情动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着沉贵卿暗地里下了一番苦功。这样的机心巧构,她品得有些腻味了,故而兴趣缺缺。
随意指了下枝头花苞,“便取一个‘桃’字。”
鱼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现在句中?”
“均可,随意。”
于是众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陆续地念出诗作。鱼四郎赋了一首乐府诗,遣词明快,然拘泥于情爱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诗作更是小家子气,更有甚者磕磕绊绊地念出几句,明摆着与意象不符,可以想见是家里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脑儿往外扔甩罢了。
成璧越发失了兴味。她幼时所学,皆是圣人箴言、名家词赋,所见所闻高出常人一筹,又有容珩这位被先帝钦点的辞藻先生谆谆教诲,心境豪阔不下须眉。本以为能听着些慷慨高论,谁知只劈头盖脸罩了一鼻子酸腐气,一时面上神色便微妙起来。
众人正翘首盼着女帝决出花间状元,忽见一小厮从人群中跃出,高声道:“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赋了一首,请小人务必吟与圣上,小人这便——”
“这是谁家下人?好没规矩!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出言!”
“既来此赋诗,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觉容颜鄙陋不敢面圣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没个教养!”
众人正骂得畅快,却见那小厮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却也识得,乃是赵氏同宗临楼郡郡王尊上,众位还有何话说的?”
“这……”
闻听此言,诸人唬了一跳,立时自打嘴巴缄口不语。莫论品阶,单说临楼王与女帝那一段情事,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哪个还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儿面前摆谱?且那临楼王爷脾性不好,是正经的公老虎,谁敢叫他喝一壶醋,自己就要被强灌着饮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厮见众人面露退缩,立时志得意满,展开手中绢纸恭声念道:“秾华开灼灼,其叶未蓁蓁。凭栏花也愁,帘拢空月痕。隐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风流,同赠一枝春。”
言罢将一枝新桃递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赵成璧两指夹起那枝花,贴近轻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当为魁首。”
若真论起来,此诗意象驳杂,实在是乱写一通。可魁首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人,众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动。
鱼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张口再询,女帝却已越过他往上林苑深处行去,气得他眼眶微红。
上林苑在宫城北,占地极广,其内景致兼有精巧与雄奇,远比内廷的御花园更为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一带碧水联通外郭,迂回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