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掂了掂手里那个灰黑色的陶瓷罐,“不了,我有酒就行。”
早上喝酒对身体不好。 江昱成往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接她∶ 阿烛,下来吧,我们还要早上练功呢。”
“练功”她慵懒地转过头来,笑的百媚生妖,“二爷您忘了,昨个您帮我撤了契约,我如今,已经无戏可演了。”
“阿烛——”
“所以我打算往后,不唱戏了,就住在你这院子里吧,不愁吃不愁喝……”
江昱成“阿烛,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先下来,吃饭好不好”
兰烛仰头喝了一口荔枝酒,笑着挥挥手,原先倚在树杈上的脚一松,半片裙摆动了动,差点就要摔下来。
“阿烛!”江昱成心下一惊,慌忙过去接。
谁知兰烛转了个身子,轻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后,轻轻地趴在江昱成的耳边说,“二爷是怕我走吗”
“您忘了,我昨个说,我会留在您身边一辈子的。”
江昱成恍惚,他想起昨晚,她说过的,留在他身边一辈子,一辈子休想得到她的爱。
兰烛先于他回了屋内,倒是对着白粥小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江昱成坐在她面前,未动碗筷。
等到她吃完,江昱成拿来了药箱。
他拆开兰烛手上的绷带,用酒精棉仔细地擦拭着,还好伤口不深,他松了一口气。他偏头看兰烛,却见她笑靥如花,抬起未包扎好的手,“谢了。”
“还没好。”江昱成把她的手按回,一圈一圈地用新的纱布包扎着。
“昨晚的事,是我的错。”江昱成出声道歉。
兰烛一愣,笑着讽刺到∶“二爷说的,是哪一件?”
江昱成停下手里的动作,“阿烛,你为什么,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兰烛抬眼,“您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坦率的说,我以为我知道。”
“您看,您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试图说爱我。”
阿烛————你能告诉我,除去我强留你在我身边外,为什么,你还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不肯再给我个机会。”
兰烛仍由江昱成还握着她包扎的手,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头∶ “好啊,二爷,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和你好好说说。”
“撇去我和你的相遇不说,那是我自愿为了兰家来与你这样我生平够不着的人物,做的一场交换,这场交易中,我们的人格本就不平等,你是施舍者,我是牺牲品。
江昱成“我知道,但当日戏台一场演出之后,我从未把你看做是,低人一等的牺牲品,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是轻浮可辱,你我在感情上,平等。”
“平等吗?你是如何介绍我的,如何定位我的,我在你身边,不过是一样附属品,你笃定了我离不开你,你笃定我没你不行的,旁人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依附你而生觉得不用对我高看一眼的时候,若你出头了,说话了,端正了我的位置,那我与跟你关系的定位,也一定不是一场交换,对吗”
”是,这一点上,我承认,我从未在你的立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从未给我们曾经的感情,一个光明正大的宣告,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是不对等的,我知道,这一点,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往后,会做到更好,往后你与我出入,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看重的人,凭谁也不敢再对你有任何的非议,对我们的感情有任何揣测。并不是你没我不行,而是我,没你不行。”
兰烛摇摇头“不,江昱成,你做不到的。”
“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一段感情,我没法说服自己,不保持对普通爱情的向往,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的,我没法在你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没有见不得光, 没有什么地下情人, 阿烛, 我没有去订婚现场, 我后悔了, 我只想掉头找到你,我没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安排……”
“可是你身不由己, 对吗?”兰烛抬头, 盯着江昱成的眼睛, “直到今天, 你也身不由己, 往后再遇到如同昨晚那样的局,你该如何介绍我,就像昨天一样,我还是坐在角落里,让别人猜测你们江家和赵家的关系吗,听他们说着,两家迟早会因为捆绑的利益,迫使这一段订婚,成为事实,而我,终究要横亘在这一场利益交换中,江昱成,被牺牲掉的感觉真不好受,我不想再体验任何一次了。”
兰烛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把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话尽数说出。
“二爷,您知道,兰志国待我,并不好,但我为什么甘愿为了解决他儿子的事情,来到槐京城,毫无尊严地踏入你的屋子吗”
“我母亲是槐京人,她命苦,没读过多少书,从小就卖命在剧团生活,那个时候京剧行业如日中天,剧团竞争也比现在激烈很多。她身段好,生得美,唱功好,自然比一般的演员更得到别人的青睐些,也有许多男人,想殷勤地递出橄榄枝,她周旋回绝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机会,可惜后来遭到同行妒忌,诬陷她偷了同行的一套首饰,她心高气傲,为此事耿于怀,终于在一场重要的演出上,从舞台上跌落,从此,再也没有勇气踏上舞台过一步。她成了剧团里的废人,被剧团老板,赶出了槐京。”
“那个时候的她,才二十岁,她虽然被人诬陷,却因为脾性太高,不屑于那些小人为伍,但又痴迷于京剧,她一生所求,就是能回到槐京,回到戏台上。但是她又怯弱,又不敢,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天,她知道,彻底把她的梦摔碎了。”
“她日思夜想,终于是让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遇到一个从槐京一起回来的男人,男人风雅知趣,她几杯凉酒,灌醉了他,终于是如她所愿,她有了一个女儿,可以继承她的全部理想,可以带着她的仇恨活下去,而她自己却活的很割裂,一方面,她带着对他妻儿的亏欠觉得自己不应该插足别人感情,另一方面,又拼命鞭策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槐京去。在她眼里,无论兰家对我们再怎么苛刻,我们都欠着兰家,我母亲也总说,我们欠着兰家,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欠兰家什么了,难道就是因为我的生来,就被打上的杂种的标签?你也知道了她的结局,住在康复医院里,三年来,我去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是因为我也在逃避,逃避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但是江二爷,若是与你在一起,我就会变成了与她一样,日日怀着愧疚而活,我更不想往后我的孩子,也会面临这样的遭遇,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不恨你没有办法为了我去舍弃你要承担和背负的一切,人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但是二爷,我想为自己而活一次,不想因为那些东西,再委屈自己了,所以,我没法回头,因为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做到脱离你身后的人的全部桎梏。”
她说的理智且清楚。
原来他试图瞒住的那些、不想在她面前提起的“身不由己”,她都知道。
她这一生, 从小就被教导要怀着感恩和歉意而活, 但实际上, 她根本不欠任何人。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脱离身后的那些沼泽,又何谈能够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呢,这些,不是他江昱成,靠把浮京阁的大门锁上,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一直在努力,脱离江家的桎梏,脱离祖父的拿捏。
可是如今……
在听完兰烛这番话之后,周身涌上的无力感迫使他最后站在了屋檐的霜月下。
他对着那月亮出神。
林伯走过来,恭敬地说到∶“二爷,您母亲的信,到了。”
江昱成接过信,打开信封,引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字眼。
每年除夕,这信都会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