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吴团捧着茶盏转过来,“我说林组长,您也不是第一天在咱们团了,审时度势您还没学会呢?您看这姑娘是怎么来的,提溜个破袋子,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分成合同又签的那样低,摆明了就是二爷不看好,二爷不看好往咱们这儿送,是要咱们好生栽培她成角的意思吗?”
林组长连连点头:“您说的忒上道了,怪我,我愚钝。”
吴团:“先让她跟着练练,找个人带带,总也是十几年练出来的孩子,跑跑龙套是划算的,别的,再说吧。”
*
兰烛分到了自己的一个小房间。
开门即是天地,一张一米二的床,一个柜子,一个书桌,一扇六十公分的正方形小窗。
“浴室和盥洗室都在外头,公用的。”师姐还算热情,带着介绍说,“林组长说你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练习,早上五点院子里集合,一般我们热完身后再去练功房。”
“好。谢谢师姐。”
那小姑娘脸一红,“别叫师姐,叫我小芹就好,我也就比你早来几个礼拜。”
小芹走后,兰烛把自己的东西一样又一样地拿出来,把词谱一本本竖着用书架摆在床头柜子上,包里还有几个她离开杭城前小姐妹们帮她一起捏的京剧人物泥人像,她小心翼翼地架在那小小的窗户上,对着画好的泥人出神。
雪地里的光从窗户外偷偷溜进来,落在泥人灵巧的起舞的水袖上,也落在将军冠上长长的锥尾上,所有的人物都悄悄活过来,在窗台下舞的风生水起。
第7章
兰烛把这份安定藏在自己那个小房间的抽屉里,她每日跟着大伙晨起练习,不曾懈怠。
在京剧日渐式微情况下,这家民营剧团因为跟淮京城里往上数几辈的“皇亲国戚”走的近,在传统曲艺江河日下的前景下仍能保持这自己的一分市场,演出活动还算是比较多。
只是去的大多是剧团里来的早的人,外头的演出活动,自然是落不到兰烛头上。
剧组里有些名气的在舞台上能独挡一面的那几个都有自己的住处,自然不用是挤在四合院的集体宿舍里,剩下的一些,大多跟兰烛一样,京剧艺术院校职业院校毕业后就背井离乡,在槐京城孤单一人,大伙都明白一个道理,现存的市场就这么大,哪怕考上个考上国戏、中戏等有名气的大牌艺术院校的,毕业之后也不一定能分得到这个市场的一杯羹,更何况他们这些被“优胜劣汰”下来的野生戏剧演员了,多少人在这个市场上奋斗一辈子,不吃不喝把赚来的钞票叠在脚下垒成一摞高都够不着淮京城巍峨的南城门一角。因此,大伙说穿了都是竞争关系,在这种没有编制没有保障的民间剧团里,强过别人,管好自己,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这个道理,兰烛以为自己应该是明白的。
只不过组长带着几个女生到兰烛的房间里,几个人围着她的床铺指指点点,最后定下来“就这间”的时候,兰烛才明白过来,抢先在他们动手搬东西之前把窗户上的小泥人收下来塞进自己的包里。
他们说,按照道理,兰烛这样没戏可演,在剧团里没上过台面的演员应该去睡大通铺的。
兰烛说她都已经睡进来了没有把她再赶走的道理。
其中一个女生却过来说那是因为之前还空着一张床,但是现在,剧团里又来了一个女孩子,这姑娘一来就登台演了一个小配角。
兰烛看着林组长。
林组长有些回避兰烛的目光,支支吾吾,“按照先来后到的道理,让你搬走的确不合适,但按照我们剧团的规矩来说,她上过台,没理由她去住大通铺的。”
“是啊,能者上位,是我们的团训。”两个女孩子帮衬着说。
兰烛一直垂落的手微微发抖。她克制地攥了攥手心,而后胸腔微微起伏,低头收拾东西,出门。
兰烛拿着东西去了大通铺,走到最后面,找到一张被杂物堆的乱七八糟的床,把东西放下来之后,抬眼望去,五六十个平方的大间上下铺地堆积了三十多张床,箱子敞开着被扔在过道里,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堆未洗的衣服。
她没有着急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只觉得这原先不通风的屋子里压抑得人难受。
她出了门,往宿舍区后面绕,墙外头是条人工河,那儿空气好些。
院子围墙后头一矮墙,矮墙后面有一个被茂密草木遮盖的围墙,那儿立着半身高的竹木棒,本来是给地上的牵牛花做的支架,但春夏还未来,此刻放在那儿的就是一堆废竹子。
兰烛拿过一根,在手上掂了掂,觉得这分量正好。
她背手挺立,右边拿着竹棍子,中指和无名指指缝里轻轻一换,那竹棍轻巧地就开始转了起来,而后她手腕又灵巧一动,竹棍尾被她握住,手腕施力,随即划出几个漂亮的迎面花来。
练功房的花枪支数有限,兰烛难得能分到一支练习,而如今身在后院里,这竹竿子虽不及花枪趁手,但好歹能上手练习,后院倒也清净无人打扰。要知道这基本功一天不练就会退步,马虎不得。
她连起功来犹如老僧入定一样,沉醉其中。
*
吴团今晚邀请了槐京影视王家的王家公子哥王凉来。
按照吴团如今的身份,即便做东铺张邀请,如今声明在外,盘踞影院半壁江山的王家也是他邀请不到的身份,但恰好王家公子王凉爱倒腾些古玩异物,偏偏吴团也是个痴迷的收藏爱好者,不知是吴团投其所好,还是爱好相同使然,两人一来二去的,私下也有些交情。
吴团说他得到了一只明制的青花素碗,王凉上次买了他的所谓“清代彩壶”回去掉色之后对吴团的信任就打了折扣,因此这次他特地叫了住在戏楼胡同的江二爷。槐京城谁不知道,江家祖制满族姓氏,往上几代都是住在紫荆城里的人,几个叔太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先进分子,后来才改了个低调的姓氏,但的确是几辈子的世家公子。他那眼光,祖传的好,什么东西到他手上,不出半分钟,定能给你定个真假出来。
至于王凉为什么还把他父亲的女朋友,影视圈曾经挺出名的女演员乌紫苏带上,纯粹是因为男人莫名的自尊心——总觉得男人身边出入带着个美女会更有面些。
王凉走在前头,乌紫苏紧随其后,她抬手把一支被雪压弯的梅花扶正,“这样偏僻的后门你也知道?”
王凉不过二十出头,脸上的少年气却很淡,更多了份商场里浸染出来的世故,“你不知道,这吴团长叽歪的很,我要是从正门进,他一眼就看到我了,能被他烦死,不如落个清净,更何况——”
他停下了脚步,似是在等身后的人,“二爷来去无影的,还是别让外面那帮学戏的孩子叨扰他。”
此时从积雪的树后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的单薄,眼镜下的眼清冷如霜,脊背却直如松柏,一柄黑伞,只身落在雪地里。
二人让了让,江昱成便走在两人前面。
他刚走到回廊下,准备收了伞的那一刻,忽听到矮墙后面有阵动静。
他回头,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身黑,手起枪落间似是书法大家一般泼墨写意。掂枪翻身十几圈之后,定身亮相,仅仅凭借一根竹竿也能演出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式,动作利落干脆,竹竿的弧度恰到好处,惊落一地梅花雪。
这般大雪纷扰的雪地里,她却全然不知,只知手上动作需均匀有力,戏中角色需全神贯注。
王凉见江二爷停了下来,也回头看了看,这一看,倒是把他给看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