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儿的语气沉下去,被飞机的噪声埋没。
“我知道。”箫凝说,“有个人有时候在楼底下晃,我看见了。”
她无奈地挑起了眉,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我猜他是你父亲,想和叛逆的女儿说说话。但现在看来,你们的关系只是生物学上的。”她的手抚上令儿的左肩,顺着手臂滑下,直到覆盖住她的手背。
“‘叛逆的女儿’,”令儿笑了出来,“不错啊,我喜欢。”
“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一个人要轻松。”
她们谁也没有回避,所以符黎可以在旁边静静听着。她猜测箫凝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在等待恋人主动开口。
“啊,”她不得不打扰她们,“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当然了,”令儿说,“你已经帮了我的钱包的大忙啦,最好再打个八折。”
符黎不打算收下垫付的住宿费用,但她们执意想还,说要分成十二个月。她只好先答应下来,届时再想办法退回去。
庞然大物平稳地穿行于云层中。刚起飞时,她浑身冒了冷汗,难免想起仲影在空气中摔开纸袋的动作。她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部分已经生长在他身上,所以扯断时才会感到痛楚。但她不能一直这么低落下去,一切总得重新开始运转。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考试,钻研课题,交一份研究计划作为升学的入场券。她们聊天,袒露心事,用餐,抱紧毯子睡着。回家的路总不如去时远。她闭上眼,让逝去的半个月光景一一在黑暗中重现,等待飞机跨越日界线,驶入国境。
※
时间比预想中过得快。
她一回来,暑假就要结束了。但比起在空白的日子里担惊受怕,年轻的男孩宁愿期盼秋天。演奏计划不小心吸引了音乐老师家的两个年轻助教,然后越来越隆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飞机落地那天,他们各自背着乐器,陆陆续续来到第叁航站楼。叶予扬靠向墙边,巨大的电子屏上写着许多陌生的出发地,他找到她的航班号,感觉心脏悸动得反常。
人们来了又走,接机大厅时而热闹,时而清净。终于,屏幕显示那架飞机已经着陆。演奏得提前开始,确保她们一出来就能进入音乐。接机的人纷纷举起牌子,助教老师让大家退到后方,而夏子翊算准了时机。他端正了站姿,架起中提琴,深呼吸,琴弦颤动的瞬间,仿佛看见她的红色长发在空中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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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降落很安稳,没让眩晕和恐高症再次发作。傍晚,她们走下飞机,快速入关,可迟迟不见行李,只好在免税店逛了一圈又一圈,买下一些巧克力和香烟。符黎扫过货架,看向外面,熟悉的地方,却不归心似箭。不知过了多久,转盘出口才依次吐出箱子。她错过了一件行李,追着它跑过一个弯,恰好旁边路过的外国女士帮了忙,利落提起,推过来。“谢谢!”她们交换了微笑,随后分别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符黎不知道出口有没有人看着她。或许,接机的旅客会顺便让视线掠过每一个人。箱子搬下去,又搬上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很疲惫,越过那扇白色的大门时,甚至寻不到合适的目光落点。但她听见了音乐,在近处,在横向的栏杆与磨砂玻璃的后面。
弦乐重奏,还有渐进的琴声。悠长,协调,织成美妙且上扬的旋律。刹那间,符黎似乎辨识出它们的来源,她望向令儿和箫凝,得到了同样惊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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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在琴弦上盘旋,触感和力度早已熟稔于心。演奏而非练习时,叶予扬习惯垂下双目,让眼前的事物随意流淌。他希望符黎注意他,却同时感到紧张。琴手们分散作一个椭圆形,步履匆匆的人为他们停下脚步。某一刻,他抬起眼睛。她被音乐吸引,走过来,一如往日般优美。
所有思念在那一瞬重现——想多看一会儿,但不是现在。继续,别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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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小提琴和大提琴更抢眼,可她第一眼找到他。在这里促成一场盛会,除了小叶还能有谁呢。紧凑的弦音里,她视线的焦点不由自主滑向那个男孩。他也看见了她,随即低下了头,遗漏了几分青涩的慌张。她喜欢他挺拔的姿态,喜欢他们,也喜欢这首曲子。
对了,这首曲子,来自公主系列的新版电影。令儿也听过,当年,她们曾在同一天走出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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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弄错了,夏子翊确信。他的听觉和感知一样灵敏。错的是一把小提琴,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出来,但他觉得难以忍受。原本器乐就不对——他们没办法明目张胆抬一架钢琴进机场,所以他只能背着电子琴来——在那之上,错误就显得更加刺耳。
不行,要挽救表演的听感。他弹着琴,发现刚下飞机的乘客来自异国,成群结队。他在哪儿见过其中的面孔。合唱团?不对,是音乐剧演员。
最好能让她们开口唱歌。也许唯一的方法是从他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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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清楚那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环节:推着行李的人们慢慢加入了演奏。合唱的女声坚定而富有力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所有沉默都将作古。
——不要低估我的决意。
——我早已坚不可摧。
一如歌曲的内容,她们似乎自发地、自由地唱了出来。人声爆发时,眼前忽而一片模糊。符黎想到动画和电影。过去的公主等一个吻,唱着“终有一天我的王子会降临”;而如今,她歌唱坚韧和壮阔的东西,那种撕破陈旧和腐朽的决心,冒险的心,去跃入大海,看地平线另一边究竟有什么。她们会渐渐醒来,即使颤抖,也不退却。
她明白这变化,令儿也一定懂得。她在谈话中藏起了一个事实:如果不借由亲属的消息,失联已久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住所。很多年之后,她的妈妈仍旧软弱,不肯从梦中清醒。她已经足够勇敢了。可一个准备与父系断绝的女儿,应该如何看待她的母亲?作为世上亲缘最为紧密的两个人,她要放弃她,还是拯救她?
符黎抬起头,向周围寻觅。她们之间隔着距离,远远地,她看见箫凝站在令儿身旁,拭去她孩子般的连绵不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