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姨妈”和“姑妈”,她就觉得有点儿像纸面上那种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不过最让她震惊的倒不是这些称呼。
“你有哥哥啊。”
“嗯。”
“双胞胎?”
“不是,他比我大几岁。”
她兀自想象着他哥哥的模样:和他一样高吗?也喜欢黑白色?会不会更冷漠,更寡言少语?如果真是那样,如果他的家庭真的把每条界线都划得分明,她反而会觉得轻松。
“他喜欢跳舞。”
符黎首先想到芭蕾,那种展示纤长线条和优雅臂展的舞蹈。仲影打开手机,从聊天记录中找到视频。
“好厉害……”
她睁大双眼,着实吃了一惊。画面上,高大的男性双臂快速折迭成多样而稳定的形状,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摔下去,跌在地上。他们的长相并不相似。他身穿一件露腰的上衣,舞姿既有力又柔软,的确说得上是另一份优雅。她看过这类舞,好像叫“Voguing”,非常容易炒热气氛,引来大家的欢呼尖叫。摔倒是其中的标志性动作,需要十分强大的身体控制能力才能避免损伤。
完全在意料之外,符黎默默想道,他的哥哥简直像个热情似火的太阳,看来生活在一起的人们要么相似,要么彻底相反。她的困倦因为震惊消退了几分,但很快又爬上来。她希望他再说说他的家人和他们养的小狗,可恐怕听着听着便要睡着,太过失礼。
后来,不巧的是,空中出现了异样的气流。飞机已经脱离了巡航高度开始下降,却被迫反复升空,在岛屿上方盘旋。机舱内突然变得寂静,人声消失,唯有机械的轰鸣不绝于耳。恐惧发作了,她手脚冰凉,胃部翻腾起来,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广播中响起各种语言,已经没有心思聆听。符黎迅速设想了那些微小的可能性,坠落,掉进海洋,像一道燃烧的材料一样在半空分解,让意外保险生效。她伸出右手撑住前方座椅,试图减缓那一重重直击脊背的失重感,却被大脑告知无济于事。她想深呼吸,可被机翼划破的空气仿佛通通塞进了她的胸口。
“没事。”
忽然,旁边的人握住了符黎的左手腕,唤醒了些许她的理智。他抽出前面的纸袋,单手把它向下甩开,送到她面前,遮住口鼻。
“慢慢吸气。”
恐高症和眩晕感引发了过呼吸症。她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安慰下尽力调整。纸袋散出了一股清新的气味。他握着她的力道愈发深重,似乎要拥住她旋转的身体,让她平稳落地。她有点懊恼。为什么总在他面前变得狼狈?喝醉,大哭,痛经,过敏,遇袭……她感到一阵委屈,可是,每一次,仲影都接住了她。
终于,人们在一片感叹声中回到地面。不止有她在持续盘旋中感到惊惶,下飞机后,隔了几排座位的箫凝也表示“差点以为要死了”。他们走出长廊,等待转盘把行李运来,找到一辆提前订好的SUV。
车窗外,大片烟雾似的云横在天上,沾染熹微光亮。符黎看了看当地时间,凌晨两点。因为周围是熟悉的朋友,令人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家,但空旷的白夜公路和清晰的地平线提醒她,他们已经踏足世界尽头,驰骋在这颗星球最北端的城市。远处掠过巨型岩石和连绵的山,草地呈出淡淡的绿色,那么真实,又那么朦胧。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在梦中见识过这副景象,若不是箫凝的相机不断传来快门声,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他们先去了酒店,确保女孩们能顺利入住,然后才回到他的家。街道低沉,扼制了向天空延展的趋势,安静地在明亮的深夜中沉眠。车子穿过几道缓坡,停在一座浅黄色外墙的房子前。司机帮忙卸下了行李箱,仲影付了钱,她看见他递出至少五六张纸钞,但眼下已经没有精力去讨论自己该出多少。
屋子里静悄悄的,家人应该都睡了。他先带符黎上楼进入房间,再上下往返,把行李都搬上来。卧室干净整洁,大概空了太久,没有过多生活的痕迹,陈设也相对简单,双人床,长桌,衣柜,附带一间浴室。她脱掉薄风衣挂在衣架上,问他这儿的隔音好不好,能不能先去洗个澡。她希望洁净地迎接睡眠——一种极度疲惫下倔强的坚持。
得到允许后,符黎摊开行李箱,拿出洗浴用品。在那之前,仲影离开了房间。她怕水声太明显,制造多余的噪音,所以尽快让自己变得洁净,换上舒适的长袖睡衣。她太累了,一定能睡个好觉。等浑身温热湿润地从浴室出来时,他却回来了,关了门,拉上窗帘,与她对上视线。
符黎感觉现在的场面就像去年冬天:她喝多了,以为他是通缉犯,结果发现竟然是室友。
“空房间住了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困惑,“我来找枕头和被子。”
所以这间是他的卧室?不,也不一定。她腰酸背痛,累得丧失了一部分推理能力,满脑子只有躺下,睡觉。
“别折腾了。”
符黎忘记考虑他听不听得懂“折腾”。
“这张床很大,我只占一点位置,不会挤到你的,就在这儿睡吧,晚安。”
她晃晃悠悠的,已经在用模糊的直觉对话。仲影站在原地愣了一瞬,看她钻进被子,滚到靠窗一侧的床沿。他心间响起风声,想起符黎用狐狸玩偶吻他的时刻。她一翻身就容易掉下去,而他可以把边界推得更远。等睡着了,再把她抱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