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与舒龙日渐熟悉,舒龙话不多,每回来店里,总会给她带些新鲜玩意,或是西洋摆件小物,精巧玲珑,讨人喜欢,或是一束新采的鲜花,娇艳欲滴,芬芳扑鼻,李萍问他哪来的花,舒龙耳根红,结巴一下,说是随手买的。
骗子,李萍抿唇一笑,她分明瞧见他手心有被玫瑰扎伤的小口,亲手摘得还差不多,不过他不说,她也不点破。
暖昧像火,每一个眼神都是火星,悄无声息点燃两个人。
舒龙每回都是李记早茶来得最早的人,他坐在一方角落,安安静静吃面,吃完便总爰盯着她看,舒龙看她目光既迷离又专注,像是时时刻刻都瞧着她出神,不知在思量何物
李萍总觉得舒龙眼底藏了一团雾,她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又觉得那眼神平淡又炽热,如同冰原下的火山,暗潮汹涌,她多望上几眼,心里头就像揣了一只兔儿在乱跳,脸上也烫得厉害。
转眼四月底,比怦然心动来得更快的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暴动,五月7日,自警署下班的阿爸神色焦急,回到家中,让李萍与阿妈好好待在家,不要乱走动,未问明原由,阿爸匆忙离去。
原是位于九龙新蒲岗大有街的新蒲岗塑胶花厂发生劳资纠纷,后受内地影响,引发工潮,一场从工人罢工游行演变为暴力反对英国殖民政府的“五月风暴”爆发,由最初的罢工、示威,发展至后来的暗杀、炸弹放置和枪战,暴力肆虐街头,无处不在。
这一年,香港人心惶惶,人们日夜恐慌焦虑,仿佛回到1956年双十暴动。
遍布街头的弹片和无缝不钻的“武装解放香港”谣言,让许多地产生意人抛下手头项目,慌忙逃离,远走南洋另寻商机,连带着太平山好几家房地产老板跑路,留下一批烂尾楼,工人像无头苍蝇,处处上诉申怨,又到处找不到主事人。
自顾不暇时,谁管苦命人?
这些工人大多是内地农民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口全靠他一双手嗷嗷待哺,来港本想挣钱,而今钱没挣到几个,又摊上窝火的糟心事,偏偏求爷爷告奶奶,也无人做主,只能东奔西落,有的孑然一身回乡种地捞鱼,有的晃晃荡荡在港另寻他路。
工人一散,饭馆生意也不好,连接一个多月未开门。
香港目渐压抑的氛围让一切静如寒蝉。
李萍担忧舒龙,他讲他也在做工,自从暴乱发生,连接半个月未能见到他人影,也不知他如何了。
她整日穿肠挂肚,忧心忡忡又是七天,眼见都六月中旬,一天夜半时分,一阵敲窗声惊醒李萍,她从床上爬起,推开窗,竞是灰头土脸一身伤的舒龙。
“你怎么”李萍猛地捂嘴,她大惊失色,蹑手蹑脚将摇摇欲坠的人拖进屋,他一身灰扑扑,单薄衣物贴在身上,一股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李萍往下一摸,双手立时浸湿,略带粘稠的液体粘连着手心,她心情如焚举着灯,只见他腹部一道竖开口子,鲜血汨汨往外流。
李萍捂住嘴:“舒龙,你这是怎么了?”
舒龙脑袋昏昏沉沉,只见着一道人影,扎着两个麻花辫,只有红嘟嘟的嘴开开合合,他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眼皮子在打架,马上就要闭上。”舒龙,醒醒!”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他睁眼一瞬,眼前人影绰绰,晕成一团破碎光斑,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拳,沉甸甸坠痛,复又缓缓闭上。
李萍知道失血过多之时不能让他睡,她说一句“等我”,立马踮着脚从厨房取来冰,放在他额头上。
“舒龙”李萍推一推他,无用。
“舒龙,别睡”她顾不上害羞,抓着他的手,用力摇晃。
“舒龙!不能睡,快醒醒””舒龙”
有人在摇晃他,清甜脆生的女声轻唤。
舒龙揉了揉眼睛,恍惚之中,穿着五彩斑斓的碎花长裙,扎着麻花辫的小春嘴巴高高一翘,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竟如十年离别时别无二致,唯一不同,是她清凌凌的眼中无恨。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他看她,一眼乍如昨,舒龙揉一揉眼又闭上。”舒龙你怎么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