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
是在家里。父亲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说要帮她梳妆。苏青瑶很不高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从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着小脸,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
约莫下午叁点,钟声响起,过不久,门关传来门铃声,一下、两下,未到第叁下,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迎他进屋。苏青瑶坐在镜子前,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男人话不多,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紧紧得往喉咙走,像要一直爬到舌头,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
正巧,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趴在地板,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朝客厅张望。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双手交握在膝头。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吓得连忙缩回,耳根痒痒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见自己了,心一横,干脆披散着长发,跑到客厅。
现在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
过去太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
占据苏青瑶记忆最多的,是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无法得到他的肯定。他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扔一颗石子下去,等了很久很久,也听不见回音。苏青瑶日夜守在井边,哭过、笑过,可漆黑的洞口不会给她一丁点反馈。她也感觉不到自己对他而言有一丝一毫的特别,有时她感觉,徐志怀对外面的女人,要比对她客气许多……至少不会嘲笑她们蠢笨。
于是,那种爱慕,日益令她感到痛苦和不甘,甚至叫她开始憎恶自己,为什么要爱他?难道就因为她的父亲在千千万万个男人之中选定了他吗?
苏青瑶想着,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
徐志怀哼了声,似醒非醒,含混地问:“怎么了?”
苏青瑶沉默,手背慌乱地擦着眼泪,企图蒙混过关。
徐志怀睡眼惺忪地抬手,掌心捂住她的小脸,“嗯?怎么哭了?”刚醒,嗓音沙哑。
“不小心撞到脚了,好疼。”苏青瑶随口扯谎。
“这点事也要哭,”他埋怨,将她揽进怀里。
苏青瑶垂眸,脸蛋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心跳,就那一下,她伏在他的心口,嚎啕大哭。徐志怀皱眉,掌心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问她要不要请医生。苏青瑶不停摇头,脑后的发髻散落,长发凋花般铺满他的心脏。
徐志怀微微叹息,隐含一丝怨恨地呢喃:“我该拿你怎么办。”
过了几天,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停工损失颇大。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停办工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也算甩掉烫手山芋,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经过这一通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她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几经周折,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又四处赔笑,终于搭上线,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
尽管如此,交涉依旧不大顺利,徐志怀早出晚归,成日不说一句话。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预备等过完年,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也给自己一点筹划出路的时间。
这样又过一个礼拜,正是十月,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苏青瑶拆开信笺,发现里头没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
信中说,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