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贺常君早早睡下,他无人诉苦,独自窝在沙发抽了根烟,火星将沙发灼出一个小洞。而后回屋,他辗转反侧一夜,半是为苏青瑶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气自己主动挑衅徐志怀,最后却没发挥好。对方走得太快,轻飘飘一句“零用钱”丢过来,他没想好恶毒话反击,人家就欠身离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于锦铭的确被那个可恶又碍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着,干脆起来,大清早的,跟贺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馆子里吃阳春面。饭铺子刚下了一道道木门板,门口的灶台煮着一大锅热汤面,天刚亮,堂内还有些暗,贺常君便招呼于锦铭在最靠门的一张饭桌坐下。
跑堂的拿两只茶碗过来,摆上,又拎着搪瓷大茶壶斟满。
于锦铭心不在焉地转着茶碗。
贺常君觉察出他有心事,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于锦铭憋不住话,同贺常君一五一十讲了,末了,甚是可怜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凭什么跟你走?”贺常君反问。
“我爱她,”于锦铭说,“而且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算了,我换个办法问。”贺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锦铭,你有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于锦铭不假思索道:“开飞机。”
“除掉这个。”
“修飞机。”于锦铭正经地答。“还有打飞机。驱逐、攻击、侦察与轰炸飞行。以及主修英语,辅修法俄两门外语。”
“总之是要参军。”贺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夹在茶碗上,严肃道。“二月初,就日军炮击上海期间,哈尔滨沦陷,东叁省彻底被日军占领……锦铭,我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每天谈论战争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讲到了,我想问你,你参军,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于锦铭动动嘴唇,没说话。
恰在此时,堂倌端来两碗阳春面,各两碟咸菜。贺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进面汤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锦铭。
于锦铭摆手,将酱油色的小菜碟推给他,嘴硬道:“死还是不死,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还谈什么情爱。”
贺常君将他那份咸菜也倒进面里,低头拿着筷子拌着,淡淡道:“于锦铭,你就这幅死德行,顾头不顾尾——我再问你,假如苏小姐答应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预备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带到空军眷属区,和其他空军太太安顿到一处,叫她送你出任务,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等到遗书?你说苏小姐现在过得很委屈,那难道变成那样,她就会快乐了?”
他一条一条罗列,逻辑严密,半句话反驳不得。
“运气好,你次次大难不死。可但凡差一点,你走了。苏小姐怎么办?”贺常君继续说。“你诱拐有夫之妇私奔,伯父再怎么宠你,也要顾及名声,肯定不会认苏小姐这个儿媳。苏小姐的父亲是大学教员,亲自定的婚事,结果女儿私奔,他颜面丢尽,必然不会再认她。你留再多抚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怀揣巨额财产的寡妇。到那时,谁都能欺负她……你想清楚这点。”
贺常君话说得太狠,于锦铭脸色微微发白。
他两眼望着茶碗,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浮在水面,沉默着。
“除非你放弃参军,为了苏小姐,改去当个政府要员,踏实坐办公室,敌人打过来了你就跟着当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国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贺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纯粹的感慨。“但那样,你于锦铭就不是于锦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