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舍得打电话?”徐志怀不由挑眉,诧异地问。“还这么晚。”
沉从之干笑两声,夹杂着电流,听不大真切。
“是挺晚的,电话局等会儿要下班,我与你长话短说。”他道。“承云告诉我,你认识了一位姜小姐,正打算与她结婚。我想来问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承云是张文景的字。
“不算是真。”徐志怀道。
“那就是有这个打算了。”沉从之讲完,顿了下,又说。“当年你结婚,承云跟我打赌,赌你将来会不会离婚。他说你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离婚。我说不一定,你脾气太硬,只有别人顺从你,没有你顺从别人。如今他欠我一千大洋,我才有钱给你打电话……”
徐志怀敏锐地预感到沉从之将要说出口的劝告,径直打断他:“你有话直说。”
“霜月,婚姻不是一男一女办了婚礼,便万事大吉。”沉从之说。“结婚的事,我还是劝你慎重。”
徐志怀冷笑,道:“一年前,你我见面,谈起陶诗韵。你嘴里一口一个人总要往前看。怎么,到了我身上,这话就不作数了?”
“那不一样。”沉从之叹息。“诗韵是个弱女子,常法又——霜月,你为了不谈国事,而去谈家事,现在家事也没法谈了,便要急着结婚,去掩盖上一段婚姻的失败?”
“是她背叛了我、背叛了家庭!”徐志怀被踩中尾巴般,骤然拔高声调。“这场婚姻会失败,难道是我的错?沉从之,我听了你的劝告,借着于锦城给的台阶,疏通关系放她出狱,这已经是极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相反,我给过她太多机会了。而她呢,一次次地欺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我难道没有自尊吗?”
“那你娶姜小姐,又有什么不同?”沉从之平静地反问。“再结一次婚,证明你的人生还行驶在阳康大道上?别自欺欺人了。”
“呵,谁知道,没准这一段会比上一段更成功。”
“就像你曾经回答我的,从前那个追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死了,是啊,那个说科技救国的沉丛之也死了,留下的是一个在重庆教孩子们之乎者也的鳏夫……徐霜月,你曾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现在却要当我们之中最糊涂的。”沉从之继续说。“醒醒吧!再没什么正轨,你出于一己之私,草率地再婚,对你自己有害而无益,对那位姜姓小姐也十分不公平。”
徐志怀没再说话。
“丛之,我有时……会非常恨她。” 良久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调低沉。“恨她骗我,拿我当傻子。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点。”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徐志怀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是除我母亲外,唯一爱着的女人。可她狠狠背叛了我,残忍地毁灭了我的一切后,又抛弃了我……丛之,我被她毁灭了……我很痛苦……”
……挂断电话,徐志怀上楼。百无聊赖的生活,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流去。他兜兜绕绕一圈,不知往何处去,便还是转到书房,开了一瓶洋酒。喝完,徐志怀头有些晕,热气乱糟糟地堆在面上。
起身时,一不留神,他身子撞到书架。柜子猛得一抖,啪嗒一声,掉出一柄折扇。
徐志怀俯身捡起。他不知自己刚才那一下,磕破了头,几滴鲜血落在半开的扇面,顺着粉色的桃花徐徐晕染。沙发就在书柜的不远处,扶手搭着一张羊绒毛毯。原先苏青瑶读书读累了,会在这里小睡。
徐志怀踉跄着躺上沙发,打算将就睡一晚。
恍惚间,他想起有一次,她在这里读《四时幽赏录》,读了很久,不知何时睡去,肚皮上卷着毛毯。徐志怀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就坐到沙发旁。她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头凑过来,枕在他的膝上。温热的鼻息搔着他的手心,男人忍不住发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着要能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那一夜,徐志怀睡得很不踏实。待到醒来,已是天亮。他额角隐隐作痛,伸手摸去,那儿多出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目光朝地板看,瞧见一柄半开的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血迹点点。
徐志怀捡起折扇,认出是苏青瑶在夏日常用的那把。
果然,她留下的东西太多,零零碎碎,他这辈子都清理不干净。
翻过来,扇子背面以娟秀的字迹题着一行宋词: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耳畔冷不然传来“簌簌簌”的细碎响动。
徐志怀拿着扇子,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只见千万片碎屑飘落,笼罩全身,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原来是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