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景无言以对,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少顷,他又听见低微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徐志怀走到跟前。他已恢复了往常那副冷淡的面孔,高颧骨,薄唇,月色涂抹下,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海崖般冷峻,好似方才的落泪不过一场幻觉。张文景的嘴像黏在了一起,没能张开,徐志怀沉默着指一下手表,示意两人该回去了。
直到打开车门,车灯亮起,张文景才发现男人的眼眶内有一丝微红,如同一道隐秘的伤口……谁都没再说话,就这般沉默地回到家中。
躺上床,张文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第二日天一亮,市政府刚上班,他便乘车出门。他在市政府里有个熟人,与调查科那头也比较熟悉,张文景找到他,同他打听起于锦铭的事。
“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热闹,”男人听完张文景的来意,揶揄地笑了。“你是没瞧见,昨天尊贵的于大少爷去到调查科,那个热闹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情况?于家那个混血种。”张文景也随着他笑一笑,问。“不会已经放了吧。”
“陈副科长亲自办的案子,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楍妏鮜續鱂在ⅿïⅿïse⒏𝒸o𝓶鯁噺 綪到ⅿïⅿïse8.𝒸o𝓶繼續閱dμ
“他这回带着调查科快刀斩乱麻,一连杀了好几个,包括于锦铭身边那个医生,过几天也要送去龙华枪毙。看这架势,大抵是想给上头交成绩,哪能那么容易谈下来。”
正说着,走廊过去一个拿材料的人。
“你看,正要去监狱。”那人抬一抬下巴。
张文景瞥一眼匆匆路过的公职人员,又转望向窗外,注视着层层黄叶下的雪铁龙轿车。车很快启动,开了出去。
它一直开进龙华监狱。
于锦铭正坐在局促的审讯椅上,两手交握胸前。面前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灯,他的眼神紧盯着钨丝灯泡投射出的那块巴掌大的光晕,一眨不眨。
第八天了。
他们反复问他与贺常君是什么关系,与乱党是什么关系,是否已经被策反。他们拿出他帮助同济学生们办的《健康报》,质问他为什么宣传抗日,为什么煽动学生,是不是反政府。他们向他描述如何审讯的贺常君,“先给他灌凉水,把肚子灌得鼓鼓的,然后绑住脚,吊起来,叫吐水”,又是如何对他的下线——那对书店的年轻夫妻——用的刑。他们说完,便问他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想要上刑,又问他,想不想救贺常君,他们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给他一个痛快,只要他愿意开口。
他们问……
着实问了太多,越往后,于锦铭越记不清这群特派员的问题,只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贺常君现在是死是活,他不知道瑶瑶被带上警车后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于锦铭头一回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成了一只被罩在玻璃杯中的小虫,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杯壁,直到被碾死的那一刻……
吱呀——
透过石砖墙的缝隙,传来铁门被拉开的涩音,紧跟着,守门的狼狗惊醒,冲来人狂吠不休。于锦铭望向门关,一个拄着文明杖的男人进来,是于锦城。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说:“我与张叔通了电话,由他出面和调查科沟通,先将你从这里保出来。届时你回南京,老实待在家里,让中统观察个一年,再去空军部队报道,也算你戴罪立功。”
“常君呢?他怎么办?”
“陈道之负责的行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锦城顿了顿,选择将话说明白,“锦铭,他必死无疑。”
于锦铭嗓子眼一塞,怒吼在其中翻滚。他咬牙,额上青筋颤动,又浑身一颤,想站起来掀翻眼前的桌子,想将那群宵小之徒统统枪毙!可他做不到。他促喘着瘫坐回去,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弥漫。
“哥,我跟常君从中学起就认识,到现在六年多了。”于锦铭道。“他是个好人。一个深爱国家与故土的好人。”
“好人是最无用的,”于锦城淡淡说。“尤其是政治,最不需要好人。”
“他妈的,狗养的东西,”于锦铭嘶嘶发笑,扭曲的笑意漫到脸上,更像是哭。
笑完,他撇过头,身子骤然虚软。
“那,瑶瑶呢?”他问,声音更低了。
“谁?”
“和我一起被抓的人。”
“在拘留所。”对方皱眉,“怎么?”
“可以……救她出来吗?”于锦铭说,那声音简直是央求。“她跟这事儿没一丁点关系。”
于锦城气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