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走过廊桥时,她会决绝地不回头。
方知悠看着舷窗外的水珠沿着平直的线向下流淌,再是向着斜后方奔腾,最后笔直地向后坠去,织成一扇平实的雨幕,方才察觉自己已经飞在了天空中,脚下的城市倏忽间变得如此渺小,每一秒她都离知远无限远,她的泪水顷刻间也像这雨幕一般飞溅了。
她不是没想过放弃交换,六月间持续不断的游行,七月间愈演愈烈的冲突和八月间的余烬未熄的恐慌似乎都在支持着母亲的劝阻。可是学院里项目没撤销,身边要去城大、教大交换的朋友们没退缩的打算,而眼见事态接近平息,她也不想自己的语言成绩、通关证书、申请等诸多前期准备工作的投入打了水漂,索性咬咬牙心一横,哪管它什么废青暴动,她去到港大就踏踏实实上课,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不在于此,她太需要一个出口了,一个能够离开知远的机会。不然的话,她一定会失控的,她知道会的。
尽管她表面上看依旧如常,课程课题实践活动样样不落,个人生活团体活动大放异彩,丝毫没有一点分手失恋后伤春悲秋、寻死觅活的痛不欲生,但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灵魂上被撕扯出的缺口无药可愈,不断地朝她心里灌着风,在逐渐热络起来的气候中被烘得昏沉,半梦半醒中让她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
不过是没有应对的经验,她刚开始是这么想的。她不会画烟熏妆,也没有冷脸对人的本事,更不知道该怎么何分了手的前男友和平相处,更兼她前男友是她的亲弟弟。所以她还能如常地生活着,每天在知远的护送下走进家门。
这样的护送其实已经变成了相互的折磨,那个雪天里早有预兆的沉默被无限放大拉长,最终成为每个夜晚的主题。她不知道知远是不是还在等待她分享她的生活,只是即使作为姐弟他不愿讲出的话也实在是太多。终于有一天她面对着昏黄灯光下知远疲惫的身影——天知道为什么他们学校学生大二就开始找实习——她忍不住的出声,2019年的北京大街上能会有什么危险。知远也只是笑笑,踢开自行车支地的脚蹬,示意她坐上后座,准备载她驶进另一个无言的夜晚。
七月时知远也问她要不要取消交换学期,香港毕竟是太危险了,他说他很担心,她也要为之动摇了,她不是怕出事,她害怕不能再见到知远——尽管她交换的目的就是为了远离他啊。
只是有一天她发疯,和课题组喝完庆祝结项的酒回来——其实只是聚餐时小酌了一杯科罗纳——走到门前时,被夏夜的暖意和微末的兴奋策动,她信手抓住知远的衣领,问他,和她一起酒后乱性行不行。知远似乎看了她很久,表情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最后才郑重地点了头。她却完全没有了任何情欲,匆匆在两人之间隔上大门,掩着嘴哭泣。
哭到最后,她可笑地发觉这成了一个奇怪的惯例,她很好奇她会不会最终培育出巴甫洛夫的狗一样的条件反射,关门——哭泣,乃至最后见到同款的红棕色大门、相同颜色的锁芯,都要不受控地垂下几滴泪。
就是那天她坚定了要走,决心暂时离开知远,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愿意拉开和他的距离。
但走在廊桥上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刚才在航站楼前他说出一句‘姐你不要去’,她是不是会立刻打道回府,哪管它什么手续繁琐、国际办里洪水滔天。
可她知道知远不会,他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会将自己的愿望说出口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见到她的窘迫,会细细地维护其实在他那本就不需要的自尊心。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念头沤烂了,像是冬天里放在地暖上的苹果,无论外表多么光鲜,只消稍微咬上一口,就会细细密密地流出褐色的脓汁。
飞机飞行平稳,身前身后解开搭扣的声音传来,方知悠明白自己已经绝无可能退缩了。高差骤变造成的耳道内的不适仍未缓解,她想起知远在航站楼前嘱咐的种种,张开嘴巴,即刻尝到了泪水的咸涩,耳道内的鸣声却未褪去,酸涩和着这掩耳盗铃般的噪音泛起,她开始后悔自己决定申请交换的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