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这般大胆,估摸着还是奉着官家的旨意啊。”崔沅绾好声好气地劝着,“公主有位宠你爱你的爹爹,却忘了,那不仅是爹爹,还是官家,是国朝的主。你与官家,先是君臣,再是父女。你想想,外人在场时,你是不是要自称一声儿臣。待到外人走后,你才能开口叫一声爹爹。”
“公主,你要知道,官家也只有在下朝时才是你的爹爹。旁的时候,纵使官家再不情愿,他也得当子民心中的官家,而不是你一人的爹爹。”
这些话太过沉重,对崔沅绾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可对娇生惯养长大的福灵来说,便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那我该怎么办?”福灵叹气,话里满是委屈。
“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小心行事。”崔沅绾把福灵牵到桥上来,慢慢往前走着。直到确信身后三位小官人不会听见她二人说话声时,才停住了脚步。
“公主站的高,自然看的远。那公主都看到了什么呢?”崔沅绾莫名问了句。
福灵深吸口气,调整着自个儿沮丧不堪的状态。她不想叫崔沅绾觉着自个儿小气听不得真话,急着想把脑中的坏情绪都赶出来。
福灵抬头,“脚下是一座长桥,桥下是一池湖水。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里,想必是数不清的亭台楼榭罢。”
崔沅绾点头附和:“公主把静物看得很清楚。今日天朗气清,是重阳佳节。游人头上都簪着茱|萸,有雅兴者带着自酿的茱|萸酒,约二三好友,亭内一聚。放眼望去,一片风平浪静,可公主以为果真如此么?”
崔沅绾声音放低下来:“风和日丽的天下,多的是腌臜人在做腌臜事。公主以为这片没人,便与我密谋这几位小官人的事。可公主以为,这片真的没有谁安插在此的线人在偷听着么?隔墙有耳,眼前虽没有墙,却处处无不是墙。正因如此,我才劝公主当谨言慎行。”
崔沅绾这番长话说罢,叫福灵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她勉强听懂其中意思,不过是劝她莫要放大话而已。
“我懂了。”福灵亲昵地挽着崔沅绾的手臂撒娇示好:“我懂了。方才我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说了空话。”
福灵趴在崔沅绾耳边小声密谋着:“你不许我大声说,那我就小点声说。这事之后再仔细商议商议,定要你满意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沅绾满心无奈,苦笑着朝福灵解释,“我是说……”
“我懂我懂!”福灵见她又要一番唠叨,忙捂住她的嘴,将手放在面前嘘了声。
“我这就把三位给遣送回去。”福灵眨巴眨巴眼,渐生可怜之意:“崔娘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嬢嬢,我可不想再誊抄《礼记》了。”
崔沅绾点点头,示意福灵把手放下。
正想开口叫福灵与她一同往前走着去瞧瞧前方美景,随意往哪处一瞥,身子便僵了起来。
“怎么了?”
福灵顺着崔沅绾望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笑意也僵了住。
桥那头站着的,正是承怡县主。
四目相识的一瞬,正巧起了风。承怡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比之前消瘦几分。身子孱弱不堪,撑伞站在桥头,冷眼看着桥上的崔沅绾与福灵嬉笑打闹。
“她……她怎么会在此?方才还没看见她,难不成她是飞过来的。”福灵喃喃低语,莫名生了惧怕之心,稍稍往崔沅绾身后走了几步,躲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对话,还是在福灵公主的生辰宴上。彼时崔沅绾与福灵还是对头冤家,承怡出来解围。后在玉津园看见承怡跟在几位贵女身后走着,崔沅绾也不敢开口唤人,这般错过。
如今意外邂逅,她与冤家成了好友。而承怡撑伞站在不远处,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承怡与福灵幼年相识,与她也算是彼此看得顺眼。虽是交友交得坦坦荡荡,可此情此景,倒真像是捉|奸一般。
福灵也怕,也是莫名的怕,躲在崔沅绾身后,仿佛找到了避风港。
“风大,还站在桥上作甚?快下来罢?”承怡挥挥手,放声说道。
说也是奇妙,只这一句,崔沅绾便知承怡心中并无芥蒂。
“县主怎会在此?”崔沅绾带着身后拽着她衣襟的福灵走了过去。
“不过觉着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走走。这片竹林正是我未曾去过的,人少安静,正合我意。”承怡看着眼神躲闪的福灵,觉着好笑:“不曾想,竟也在这处遇上了公主。”
福灵一听这话,便以为承怡是在讽刺她,忙挺直腰杆站了出来:“县主无雪无雨时还打着油纸伞,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承怡会如往常一般回怼她几句,可话却迟迟未曾说出口。
“近来身子不好,又是贪玩的性子。阿娘便给我披了件斗篷,又怕喝进肚里凉气,便强硬地塞给我一把伞。说是风大时,叫我挡风。”承怡也觉着这法子颇为好笑,嘴角扬起笑意,却更衬得脸色苍白不堪。
“可有吃着药?可好了一些?”崔沅绾仔细观察一番,离得近才发现承怡瘦得厉害。承怡本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可如今手按在伞柄上,竟如枯槁一般,几根青筋清晰可见。再抬眸,瞧见承怡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泛白,哪里是小病一场。
“无碍。”承怡笑道,“确实是小病。家里请了大夫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那大夫只说是小病,叫我爹娘莫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不必多想。”
“小病就好。”福灵长叹一声,“放心罢,县主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多着呢。”
明明是句好话,可福灵的语气太过傲人,比起鼓励,更像是讽刺。
承怡并未在意,低声说好。
老相识之间的事,崔沅绾也不便插手太多。若真说起来,她才是这姗姗来迟的第三者。承怡县主与福灵公主的过往事她一概不知,却知二人也不是死对头。
崔沅绾形容不好,就像是闹脾气的老夫妻一般。可两位小娘子家用夫妻作比,到底觉着别扭。
僵持之际,还是承怡先开了口:“快则今年冬日,慢则来年开春,我就要嫁给林家大郎了。”承怡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何时用膳一般,轻松自在,满不在意。
“当真要嫁给他?”崔沅绾蹙眉敛眸,显然是一脸不可置信。
“当真。”承怡点点头,“不管崔娘子对林家大郎有何偏见,在我看来,林家大郎老实又肯上进。眼下虽是谋得一官半职,可我相信,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爹娘也觉着此人适合做我的郎婿,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可……”崔沅绾满脸犹豫。
“崔娘子,我知你不想叫林家大郎娶我。我知他钟情于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变心。就算如此,我依然愿意嫁到林家去。”承怡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福灵给崔沅绾抱不平:“县主,你这是何意?多日未见,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分黑白是非便把脏水往崔娘子身上泼。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就想说实话。我就是觉着林之培那个虚伪小人配不上你!他老实,那是装的!他上进,那也是装的!就连你说的深情,都是装的!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在臭水沟里挑郎婿……”
“那又如何?”承怡对上福灵气愤的眼神,“我就是喜欢他装出来的老实、上进、深情。公主,我不是你,我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林家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你……”福灵伸手指着面前说着狠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