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并未料错,我自问从来坚韧,却实实在在到了已然忍不住的时刻,我瞥见你那时一闪而过的身影,当时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我顾不了天下人了,什么李燮李挺,什么南军北军,与我何干?那一刻我几乎要冲出去与你相认,饮鸩止渴一般,只求能将你拥入怀中片刻……然而卫窈拉住了我,她一句话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说,你想让她死吗?”
“我知道,我不认你,我假作不识,薛闻苍必会保住你。而我一时的冲动,只会为你带来性命之忧。”柳轶尘道:“那一向我精神很差,没日没夜研究战事,给费明光的指示堪称冒进。我似一个疯狂的赌棍,赌桌这头放着我对你日渐加深的思念,另一头放着我对费明光、卫氏、李燮、谢云、郑渠乃至江家的承诺。这一仗败了,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我对那胜仗很有信心,可我又怕自己赢得太晚,失去了你,失去了保护你的机会。”
“那一次听闻江令梓身故,与你有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就算再有薛家作保,李挺也不会再留你性命。我动用了所有的暗棋,包括庒渭。”见她蹙眉,柳轶尘解释道:“你可曾想过何人才有机会接近太子妃,太子妃又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太子妃看不上李燮,是嫌弃他懦弱,而她当初属意的凌风眠,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她出身武将世家,天生痴迷于英雄,而庒渭是她目之所及,最接近英雄的人。”柳轶尘道:“庒渭本以为太子妃与他的孩子为李燮所杀才反了李擎越父子,后来,我告诉了他真相。你被囚禁的那一天,他随薛闻苍进宫,他制住了李挺,一场大烧死了他们三人。至于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你已知晓的了。”柳轶尘道,觉察到自己掌下的手指仍在轻轻摩挲,干脆将它整个包住:“其实这一向,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坦白当日的心境,又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径问吧。”
杨枝手任由他握着,身子却微微贴了过来,扬起脸:“我还有三个问题。”
“你问。”
“第一,你这一向不在家中住,是为了近来的科试吗,你是怕旁人说你假公济私,悄悄将我塞进得衙门里?”
柳轶尘道:“是为了科试。我倒不是怕人说我什么,只是如今你才入朝,少不得要经历些人事龃龉,背后中伤。我知你最是自尊要强,虽然旁人的胡乱编排、蜚短流长我难以尽数堵住,但我避嫌在先、少给你添些无妄的困扰总是不错的。”他顿一顿,笑道:“我自出题到阅卷一步也未参与,你能得魁首,是你的本事!”
杨枝扬了扬脸,一点“还用你说”的自负挂在眼少,沉默许久,方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目下……还有多少余钱,够不够再办一场婚仪?”
“够!够!”不等她话落,柳轶尘已急急道,眸底似金光破乌一般绽出喜色:“我而今已是首辅,哪里当真如卫窈说的那般穷困!而且……我早着人置办好了聘礼,只是一直搁置着,稍晚些我便让人把礼单拿来,你看看还缺什么,尽可添置,千万俭省不得……”
“可我却是一穷二白,并无余力置办什么嫁妆……”杨枝故意笑道。
“不用!”柳轶尘立刻道:“嫁妆我亦备好了!当日北归,怕你拿这个理由搪塞我,早早便置办好了!也是一样,你看过礼单,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再添置便是!”
杨枝一愕,旋即轻轻一笑:“哪有男方为女方准备嫁妆的!”
“那有什么。”柳轶尘道:“不过是些死物,就算是我先送了你做礼,你再当做嫁妆抬进门便是——左右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杨枝垂下眼帘,睫羽微微颤动。春风和着满园的花香透窗而入,屋檐下有喜鹊喳喳鸣叫的声音。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你快问!”柳轶尘急急道。
“第三个问题是……”日光在她睫稍度上辉色,每说一个字,都似有金粉在上面跃动,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巨大,她的声音,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唇角:“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猝然抬起眼皮,整个世界豁然一亮。
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却变得灵巧无比,在无感恢复之前,已经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一吻,四野纷杂遽然退去,耳畔只剩钟磬般的余音。
唇齿间尽是彼此气息,那气息钻入骨髓,带起身体一阵阵去如浪潮般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哑声道:“明日。”
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么来得及?”
“该备的物什我早已准备好了。”柳轶尘道:“至于席面,就摆流水席,满京城谁愿意来尽可自来,就、就请燕归楼的厨子!”说到这里忽然三两下将衣裳拢好,生怕来不及一般:“你在这里候一会,我这就让人去燕归楼说一声!”从架子上扯下早已备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乱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来一名官仆,命去速请燕归楼掌柜来。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轶尘便折身返回室内,然转身的刹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跃下长廊,穿过小院,直直向衙房而来,一边疾步一边高声道:“柳大人,恭喜啊!”
这才吩咐叫燕归楼掌柜来,如何就恭喜了。
柳轶尘皱眉间,郑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胡须,自袖中掏过一页纸,笑道:“这帐大人帮下官会一下吧。”
柳轶尘接过那纸,刚扫了一眼,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什么帐?”脸色一变,下意识便将那纸笺往袖中藏,然而刚触到袖口,忽然想起什么,住了手,空落落执着那纸笺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将它递了过来:“我、我真不知情……”
纸上记得是还安街那两个路人的酬劳,还有方才将那具尸首从衙门里抬进抬出那两名捕快的酒钱,以及……
杨枝接过来一看,觑了柳轶尘一眼,就在他心虚般舔了舔唇,还要再多解释几句时,她忽转向郑渠:“家中中馈往后都是我来管,这帐自然由我来会。眼下身上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还得劳烦郑大人和各位兄弟说一声,去银线胡同杨府找管家要钱,另有红包封送。”
柳轶尘一怔,郑渠又是捻须一笑,拿食指虚点了点她:“小丫头懂事!”又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拍脑门,道:“往后不能再叫小丫头,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转向柳轶尘:“大人,我那媒人红包……”
杨枝又要开口,却被郑渠抬手止住:“这帐得分开来算——你以后在大理寺,算我属下,给我封红包那有贿赂长官之嫌。咱们柳大人就不一样了,那是赏赐下官,多少都不为过!”
杨枝还要辩驳,却被柳轶尘按住,他难得一次将郑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郑大人此言不错。本官一会就命人将陛下赏赐的灵芝与人参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郑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次日赴宴,还随身携了一支托人辗转从幽州寻到的上等鹿茸。
柳轶尘接过鹿茸时轻轻一笑,却难得并未推拒。
那一笑,衬的他鲜红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风化雪、暖阳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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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杨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将那位大夫也带了回来。大夫为杨母诊断毕,杨枝送到门边,大夫忽然问:“姑娘可是姓杨名枝?”
杨枝纳罕:“是我,怎么了?我母亲的身体,可是有什么不妥?”
“非关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顿了顿,方道:“家师乃薛氏闻苍。”
杨枝整个人一怔,听见他道:“我听家师喃喃念叨过姑娘的另一个名字,李敏。”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震动之后,杨枝眼底浮起一点警惕。
大夫轻笑:“杨姑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家师葬身火场,死的无声无息,骨灰与墙泥木灰混为一体,已然不辨。但他临去前还是剪了一绺长发烧了,混着他最常穿的衣物烧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树下。”
杨枝睫稍剧烈一动,末了却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那大夫觑她一眼,轻哂一声,道:“那一年家师将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怼。”
怨怼吗?其实并没有,那日听闻薛穹死讯,她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了一阵无尽的爱的悲伤,这悲伤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们走向彼此对立的那一天,便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多年岁月一如烟云,也许他们就不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