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闷声应“嗯”:“微臣不敢贸然怀疑贤妃娘娘。”
她其实怀疑的并非贤妃,而是另一人。
片刻,她再度问:“听闻那作证的宫女自尽了。”
“嗯。”李燮闷闷应了一声:“撞死了,与宝隆就前后脚。”
杨枝知道,宝隆早在搜出信笺的那天便服毒自尽了,甚至在抓捕他的内侍到来之前,可见他在这宫中有多少耳目。算计了大半生、执棋了大半生的三朝老内侍就这么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微臣听闻,那宫女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一命抵一命,是吗?”
这不过是宫女临死前的一句胡话,李燮不明白她怎么格外放在心上,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低低应了个“嗯”:“想来那宫女也参与了其中,听闻宝隆死了,又惊又怕。”
杨枝垂眸不语,不置可否。
李燮见她神色沉敛,似仍在思索,亦未再多言,径领着她往承天殿而去。
承天殿西阁中,李擎越正在批章,听闻李燮觐见,搁下手中的笔,捏了捏晴明穴:“让他进来。”
“父皇,宫女一案,案情尚有可商榷之处,儿臣有另情禀报。”
听到“宫女一案”几个字,李擎越鹰隼一般的眸子猝然一凛,落在跟前的独子身上,须臾,沉如晦水的声音隔着书案传来:“谁撺掇你来的?”
“父皇儿臣……”
“你没这个心计,何人撺掇的你,让他进来。”李擎越冷冷道。
杨枝走进承天殿时浑身泛起了一阵冷意,分明已是五月初的天,却有一阵驱不散的凉意钻着她肌肤往底下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手心早已糯湿。
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个弑侄夺权、杀伐狠绝的帝王。上一次还有郑渠在旁相助,这一回却是她独自面对。
不知怎的,他想起上一回入宫前柳轶尘宽慰她的话“无需怕,那宫城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去,吃不了你。”
他的话沉沉杳杳,莫名有种宁人之效。
上一回她是被郑渠半蒙半骗至此,这一回却是她心甘情愿来的,是替柳轶尘,亦是为她自己来的。
她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荫庇之下。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微臣刑部江州清吏司杨枝参见陛下。”
“是你?”李擎越目光一顿,危险的双眸扫过她的脊背,却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柳敬常不会轻易罢休……你去过贤妃宫中了,有新的发现?”
杨枝抿唇,定定吐出几个字:“微臣接下来所言事关重大,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哦?”李擎越口气中的哂意更为明显,双眸却微微眯起,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通身散发着要将人一口撕碎的危险气息。
杨枝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趴伏在地,将面前的地板都印出了痕迹,须臾,她一咬牙,道:“微臣知道宝隆身后之人是谁。”
漫长的沉默像无尽的黑夜,将杨枝笼罩其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在义庄的那个孤独夜晚,一具具尸体就躺在身侧,呼吸间皆是难以忍受的尸臭。
可她还是忍过来了,只因那个寡言的内侍说“你看,死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可怕的,活下去才厉害。”
那天晚上,她捏着拳头,默背着夫子教过的圣贤篇章,一点一点捱到门缝中透出初晨的亮光。
她从未觉得阳光那般可亲,亦从未觉得自己胸中有那般热烈过。
那一刻她想,大哥哥说的对,死不可怕,死人更不可怕,她要活下去。
所以,她还怕什么?
这般想着,她忽然觉得撑在地上的手臂有了力量,而亦是在这一刻,高居案后的那人沉沉发了声:“你们都出去,燮儿,你也出去。”
“父皇……”
“出去。”
偏殿内一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杨枝与李擎越。李擎越从案后走下来,走到杨枝跟前,令他通身的压迫感更加近在咫尺:“说吧。”淡淡两个字,像一把悬于杨枝头顶的钢刀,刀刃闪着银亮刺目的光。
杨枝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陛下,翔鸾殿的宫女其实无人谋害,她是……自杀的。”每一个字出口,她都感觉那刀刃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降临,短暂的沉默之后,操纵钢刀的那个声音淡淡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翔鸾殿东阁中那扇窗户虽有穿凿的痕迹,但痕迹里重外轻,说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的。”杨枝徐徐道,学着柳轶尘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而且那窗栓并不难撬,若是从外边打开,只消拿一根铁丝,轻轻一拨即可,生生凿开,非但艰难,还易引来注意。”
“人的确是经阁门进去的,徐公公离开过正殿,给了那两侍卫好处,他们已招了。”
“敢问陛下,那两名侍卫,现下何在,可能叫来与臣对峙?”
李擎越冷冷盯着她,许久,吐出两字:“死了。”
饶是已有所料,杨枝心头还是剧烈一跳——在宫中,这样面目模糊的侍卫,死多少个,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就像当初的自己,和另十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还有吴翎,和那十一个死状凄惨的内侍。
在这偌大王朝的滚滚长河中,他们皆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存在,没人记得他们的姓名,史书里寥寥几个字,便是无法想象的人间炼狱。
这般想着,她忽觉一股气血上涌,整个胸腔也燃烧着一团烈火,这烈火自十二年前烧起,甚至自更小的时候烧起,在她端坐筵堂前时,便已冒出了微小的火星。如今更是蔚然成势。
杨枝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一日不知擦几遍的洁净地面照出她清冷的眉眼,照出十二年前的漫天火光、刀锋剑影。须臾,她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陛下,那两个侍卫在撒谎。”
“放肆!”
天子之怒并未斩断她的倔强,她感觉到有一只巨兽冲破了胸中的藩篱,不管不顾般续道:“贤妃娘娘对殿中一人一事都十分谨慎,徐公公离开,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方才微臣随殿下进入娘娘宫中,只离开片刻,便让娘娘留心到了。”
“你是生面孔,她自然多注意些。”
“的确有这个可能。”杨枝道:“但那日娘娘未注意到徐公公离开,是因为耽于蜀锦刺绣。然据臣所知,娘娘十分熟悉蜀锦刺绣阵法,不至于新奇到忘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