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筹终于沉定下来,面色虽仍凝着一层冰,却略略缓和了些:“爹让你嫁给谁?”
“大概是……”江令梓低下头:“是薛家人。”
“薛家?”
这一回,杨枝的脸色也略有浮动——薛家一共三子,大公子薛穹前些日子还是个寻常郎中,如今已成了官拜四品的巡按御史,薛二公子薛旻进山做了道士,三公子薛昊现下还在经营着京城的几家文墨店。
那么江家选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江令梓却不等她这一猜测坐老,便一口气道:“薛二郎下山了,爹爹请了薛太师到家里来,还让我为他们抚琴……我在书房偷听到,爹爹想让我嫁给薛二郎。”
薛二郎薛旻?竟下山了?
薛家虽未离开京城,却一直都带着一种避世的姿态。这短短月余的工夫,薛家大郎入仕,二郎与江家联姻,图的是什么?
而江家,就算放弃东宫,又怎会一转身便与一个已无实权的家族联姻?
杨枝皱眉,却听见江令梓低下头,闷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几日工夫,朝中风云变幻,爹爹被贬了职,外公致了仕,阿姐被褫夺了太子妃的头衔,连棺椁也要……迁出皇陵。我知道我不该任性,可那薛二郎我见都未见过,爹爹也全然未问过我的意见。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朝野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我记得小时候太子哥哥对我们几个很好,可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下来,爹爹与太子已然到了锋芒相对的地步,爹爹吃了亏,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军的几个老人被爹爹黜的黜,压的压,我在想……若是阿姐还活着,该怎么办?”
“今日爹爹与太子闹到这种田地,难保他日爹爹与薛家不会反目,到时只怕……也无人会顾及我。”
“何况,我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你们从小惯我宠我,我又没学过假道学克己复礼的那一套。他日我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少女的心事终究羞怯,江令梓没有再说下去,垂下头,良久,方道:“我不想像阿姐一样,最后落得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江令梓话落,诸人一时皆没有开口。院外的风吹动窗棂,驿馆出入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轻轻拂过幼妹的头顶,罕见的温润声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会呢?你不想嫁,莫说是爹爹,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
回卧房的路上,杨枝一直在回想江令梓的话——这几日她只顾着调任刑部的事,并未关心所谓朝局的变化。更何况,邸报也不是她一个小小书吏想看便能看的。
这么说来,太子妃案的定论已经出来了——江范竟然因此被贬了职?江范在北军二十余年,其影响,绝非仅一个大将军头衔带来的。天子这么些年小心谨慎,如今却在未断其羽翼之时忽然冒进,是为什么?
想着,未留神脚下的路,差点撞进面前的一棵树上去,“大人小心!”被一支轻软的手拦下。
“大人,我远远瞧着你就在出神,生怕你绊到什么或撞着什么,赶紧过来了。还好还好!”
杨枝仍在愣神,望着面前浅笑的少女与木樨花树,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柳轶尘受伤,只是为了避开那之后的风云呢?
“大人,大人?”香蒲见她仿佛仍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罢了,干脆扶上她的右臂:“大人,你接着想事,奴婢扶着你走吧!”
“香蒲。”杨枝却忽然开口:“柳大人让你来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香蒲一怔,旋即“毫无城府”地笑开:“什么柳大人,奴婢是郑大人叫来的。”
“哦……”杨枝不知想起什么,低头一笑:“那‘郑’大人可有交代什么?”
作者有话说:
郑渠:打着本官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那个……小柳费用结一下。
第五十二章
“‘郑’大人没特意交代什么, 只是奴婢听见大人念叨了两句话。”香蒲道。
“什么话?”
“一句是,判官笔和匕首哪个厉害?”香蒲回:“还有一句是,鹬蚌相争, 谁是渔翁?”
杨枝默了默——判官笔与匕首?那日方盒中的笔确实与寻常不同, 是铁制的, 这便是他所说的判官笔了。
判官笔是指什么,匕首又是指什么?
“哦, 奴婢想起来了, 大人还叮嘱了一句——”杨枝思忖间,香蒲瞧了瞧她的面色, 又道:“不过不是叮嘱您, 而是吩咐奴婢的。”拐了个弯子, 方笑开来:“大人让奴婢要看着您吃睡,一定要吃好睡好,若是见着您挑灯办案,就索性把您的灯熄了——案子是办不完的,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郑渠岂会如此婆妈?
不等江令筹吩咐, 驿馆的仆人已为三小姐安排了住处。几人在茶室前分手,江令梓忽然对申冬青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帕子还在吗?”
申冬青微微一愣,几乎是本能的, 从胸口掏出那方素帕, 却只是握在手中,没有就递出去。好半晌, 才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似的, 讷讷道:“我、我叫申冬青, 字、字余廪。”
“给我!”江令梓见他不将帕子递给自己, 干脆伸出了手。申冬青方将手往前递了一寸, 就被她一把抢过,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耳畔:“冬青这名字好,冬日也不败的。”话落,将那帕子往腰边擦去,那里方才江令筹捏碎杯子溅出来的茶水洇湿了一片。
申冬青的目光不知怎的一顿,一点未知的落寞自眼底浮上来,然只一息,却换上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他一个粗人粗糙的帕子,自该是这个用途。
次日一早,诸人便带上三小姐动身了。三小姐与杨枝同乘一车,为了行走便宜,皆换作了男装。只是三小姐个头略小了些,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下却是一个尖尖的下颌,肤色也玉雪剔透,一看便是个女孩。
江三小姐与江令筹有七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微微扬起的红唇,一样恣意的神情——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倒是娇俏多于明艳。
因为头一次出远门,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坐在车中,不一会便掀帘子:“姐姐你看,你看那个——”“大人”也不肯叫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像只唧唧叫着的云雀。杨枝左右卷宗已经看完,并无旁事,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任由她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胳膊。
赶了半日路,见差不多正午时候,诸人便寻了一家酒楼落脚,才点完菜,江令梓的魂就已飞到了外面的街市上,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哥哥,我出去转一圈,菜上来前我便回来,保证不耽搁。”
“不行。”江令筹言简意赅。
江令梓撅起嘴:“好容易到了新鲜地方,片刻也不放人快活。你比爹爹还老古板!”
“不是不让你玩,此处人生地不熟,你于认路上又是个睁眼瞎。”江令筹难得生出几分耐心与她解释:“到了南安再出去玩。南安繁华,远胜此地。”
“南安有南安的热闹,此地有此地的趣味,你不懂!”江令梓道,目光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申冬青身上:“你说我不认路,我带上他一起。”
“令梓,别胡闹。”
“我没胡闹。”江令梓转向申冬青,一双明眸灿若星子:“呆子,你可愿意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