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着战果,大半盘都在追着拆招,末了竟然不咸不淡地险胜,乍一看两人莫不是势均力敌?堂倌分明记得簿册唱名录上有她名姓,虽则此刻茫无头绪,但好歹算赢了,挫一挫宋田的气焰也行,书局同僚们听凭懂棋的街坊讲解,要说赢棋也确实,又只道并没有堂倌说的那么神乎其神,而看客们觉得这局杀得不过瘾,笑笑后也都渐渐散去。
只有宋田如寒芒在背,别人看不透,但他身在局中,不会不明白,从她那一手拐决定外逃起,他之前的围攻,根本就不是找不到突破口,而是她恰如其分地把控黑棋,营造出被迫拆招的假势。
这个险胜只是偶然,还是她想赢一子,所以就只赢了一子?
宋田看向此时在灯下早已脸色如常的少女,忽又起了一个更不寒而栗的念头,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发现,只要被动拆招就已经稳赢,而从未认真考虑过进攻?
宋田又想起自己之前笃定她步步退让的棋风只是花拳绣腿,一时被各种杂念搅得心头意躁。
云荇把半日的酬金交予他,宋田过了很久,才伸手接过。
“我败了。”他一叹,如实说道,“实不相瞒,自秋湖后,我也没有再见过程老,在沧州棋界,沧派首领范成是他旧日好友,也曾在翰林院谋事,或许略知一二,只是如今他年事已高,不太见外人,你捎带上江南书局的符牌和简牒,去宁德县找他儿子范希,报我名姓,他们便知我是当年在秋湖记谱的校勘。”
说罢从怀中掏出符牌和一份文书,递给她。
云荇一愣,瞬间沉默,故意没去寻程叶的旧朋僚,没想到最后还是得去找沧州棋界的人。
她顷刻又换上笑颜:“书局的符牌和牒文你能随手拈来?”
“我祖辈都在书局谋活计。”宋田盯着她,又复问:“我想知道,你的棋力不在我之下,为何只会是妇孺组第八?”
这话从何而得?云荇玩味,看着已经全暗的天幕,反问道:“谁说我参加过江南棋会的妇孺组?那宋校对热衷纹枰,为何没走上靠棋会博弈扬名的路?”
宋田一愣,她没参加过妇孺组?莫非是堂倌摆了乌龙?
但他很快又因云荇的反问而神色凝重:“热衷就一定能走这条路吗,世上哪有这么多尽如人意的事?那些历尽艰辛爬到前头的,到头来也只不过荫于权贵门庭,供人宴乐添趣,博上峰一笑,好多拿几枚赏钱。爬不到前头的,便拿它押注吃彩,纹枰是博戏,赌风蔚然,我祖上叁代皆在书局谋活,不会待见我如此离经叛道。棋会有多少不逊于魁首的高人,但只有问鼎者,才会被所有人瞩目,除非有十足的本事出人头地,不然北周会下棋的那么多,又凭什么瞧得上你?”
云荇知道这话不虚,她的鬓发在晚风中遮了侧脸,看不见神色。
“是吧,不争头彩的话,又凭什么瞧得上我。”
她平静地认同。
但今日总归通过一局棋得到了明确的引子,好在花出去的钱也不多,就当买消息了,云荇神采飞扬,转身向他致谢,准备离去。
宋田看着灯火煌煌中她的背影,突然亮了嗓子:“你所谋求的路又是什么?”
云荇没有回头,但回答脱口而出:“四海棋会吧。”
宋田一顿,四海棋会,又哪里会有女子的容身之所?
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秋湖雨中的残局,李詹局势明朗,而程叶累日苦战,早已心力交瘁,直至倒在棋盘上的前一刻,仍在顽抗。
明知无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世间总有痴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