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荇要甩开他的手∶“师兄在以侯爵的身份给我下令吗?”
她方才也试图推拒,犀霜一再坚持之下方却之不恭,而他大冷天专程跑到路中央,就为了让她把氅衣脱掉是吗。
犀霜折回去,自然而然地将他扼在云荇腕上的手掰开,如他上回那般,强行把人分离,连秦心下一慌,还想去抓,犀霜却迎面挡着,摆手挂笑∶“无碍无碍,是我自愿予她的。”
他上下打量着连秦,早先还不见这身薄裘,犀霜稍稍俯下,脸在其肩上蹭了一阵,啧啧,北周宗室的东西,果真轻软纤柔。
连秦看向面前人,话音听不出情绪∶“你还没回去。”
以往在这时,他早就以各种缘由赶回了庆安寺。
犀霜直起身,似欲垂泪∶“真是一个赛一个无情,我这么不受待见?”
连秦无声无息,至少过了半顷,才低应∶“夜里寒峭。”
云荇看明白了∶“你怕他受凉,所以要我将氅衣还回去,”她边说边解下犀霜刚刚系上的活结,“不愧是难分伯仲的双璧,眼中只有彼此,当真是关怀备至。”
她知道,诚然这是连秦干得出的事。
他想带犀霜去拜会李詹,他为了犀霜在南郊捷足先登。
犀霜是他唯一的晨星。
连秦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取下,辩解道∶“我可以……”
我可以给你。
犀霜眸光一亮,伸手取过他刚脱下的狐裘搭到肩上,并喜道∶“真的吗,小连秦竟如此体恤,可以借我一用?”说罢转向云荇,笑着将她往前推了几步,“你要因为别人那点冷暖耽误四海棋会吗,云小猫若这么在乎我,就早些考虑我说的话,快些回去吧。”
四海棋会?
连秦平日里向他叁复斯言,一再重提棋会至关重要,备赛不遗巨细,可是但凡暇日,犀霜总是托故走避,此时竟无人记得,他也将去四海棋会。
连秦手中空空如也,心头也一片麻乱,然而犀霜又来了一句,说甚若在乎他,便考虑他的话。
那满口流利的汉语,忽就变得杂沓刺耳起来。
他们之间到底说过什么,他为何半点也不知。
一个自幼相识,一个是他的师妹,无论哪边,连秦都是先来的一方,凭什么越过他,交浅而言深。
连秦身陷弥蒙雾中,隐觉他们这般倾盖如故业已逾常,像有什么将自己屏绝在外,弃他而去。
他凝视着云荇。
她被犀霜催送着离开,才行叁四步,烛灯落在他们背上的光就已经变暗,浓夜似要渐渐将她浸没,与自己完全分隔。
连秦顾不得什么狐裘,直要跟上去。
犀霜推着她走了一段,正欲止步作别,见连秦直奔着上前,他侧身长臂一捞,将人拦下。
“哎,我有小连秦的裘衣已经够暖和了,你师妹可比我俩更需要御寒。”
犀霜肩上搭着他的薄狐裘,夜色中还泛着隐白的光,连秦千端万绪难言,极复杂地看他一眼,挣开束缚,冲到云荇面前,重新拉过她的手。
事实上,云荇一直披着大氅,手要比他暖和。
他反而更冰凉。
连秦依旧紧紧抓着她,越发觉得这氅衣碍眼∶“我非是不让你御寒,”他在犀霜看不见的角度,捏捏她的手,恢复被她幽囚时低眉的姿态,隐忍而恳切,“他要回庆安寺,多有不便,我可以借你。”
连秦穿得并不多,薄狐裘之下是一件缎袄,但没有夹棉,也没有绗缝,耐寒抵不上裘衣,再剥,命就该折一半去了。
云荇说什么也不可能去要。
她淡道∶“你下回最好是因为纹枰才如此积极地拦我,而不是为了一件衣服胡缠到现在,你是不是很闲?”
连秦凤目微睁,他今天学了一日,并非无所事事。
但云荇已经抽回手,绕过他离去。
连秦被撇在原地。
犀霜含笑走近,将薄狐裘披回他肩上∶“小连秦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比连秦还高半个头,怎么看都是小古董更需要。
只是方一转身,肩就被按住了。
犀霜回头莞尔∶“还在惦记我?”
“你方才在干什么。”
连秦正颜厉色,半分不理会他的打诨。
犀霜泰然自若∶“我汉语不好,听不懂。”
连秦手上使了劲∶“你很在意她去四海棋会?”
犀霜反问∶“你不在意?”
“那你在意我吗?”
犀霜又开始不正经起来∶“没想到小连秦还有这样的癖好。”
连秦一点也不想听这种无谓的戏言,决意替其梳理范成棋谱那日,他曾为一句“你的棋力不在我之下”欣悦至斯。
棋逢对手。
他闭目压躁,重问∶“你如今,仍当我是你的对手吗?”
犀霜眨眼∶“是与不是,我不都来北周了么,小连秦这话问得好没良心。”
虚与委蛇,这不是最直接的应答。
犀霜与你铢两悉称,若成了棋待诏,此后长年,他也将是不容忽视的对手,彼此相辅而行,方得进益。
李詹的话言犹在耳。
心内的沉郁根本遏抑不下去,反倒几乎将他年少时的夙志蚕食得一干二净。
他仍试图锲而不舍∶“到底是与不是?”
犀霜无奈一笑∶“是与不是又怎样,小连秦真该向你师妹学一学,旁人的期许再如何,皆不能左右其志。”
连秦的手缓缓放下。
犀霜等了一会,也不见他作声。
提灯内的烛芯,因耽延太久,已将燃尽。
犀霜叹道∶“早知今夜逗留那么晚,就干脆借宿了,看来待会要摸黑回去。”
话才说罢,一盏略小的风灯被人重重地搁在了地上,烛芯尤余大半,再抬眸,身旁已没了人影。
连秦披着薄狐裘,独自向昏黑的夜色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