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焰纵马的时候,已到了馆内比试的最尾声。人群聚在一起,为了躲开正燥的日色,叁两凑在廊下,周观正忙前忙后给学生们分去茶水,生怕他们因待遇不足而遭了罪。
考棚底下日影稍轻些,仇红跟裴隽柳并肩站着,都没什么渴意,但裴隽柳听见旁边的响动,还是拦下周观给仇红递去一只矮杯,捏了捏她的衣角示意她饮水润嗓。
仇红接了水,但身子没动,眼嘴都朝着一个方向,仍直直地看向草场中央,薛焰牵纵马绳驯马的模样。
她已许久没见过如此行云流水的纵马之术了。
十叁朝乱世,北方六国皆是马背得天下,以骑兵为盛,纵马的本领仿佛与生俱来,便刻入游牧一族的骨血之中代代相传。仇红从前便警醒,汉人与之的差距之深,不是勤勉投入便能稍加弥补。
骑兵之强悍,步兵哪怕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也难望其项背。
仇红还记得与吐谷浑苦战的那几月,屡战屡败,被人摁着脊骨占下风的滋味,她此生不想再尝第二遍。
想得远了些,耳边一时叫好将她从思绪外拉转回来。
薛焰方驾马接连飞跃了叁处半人高的草垛,动作简单却有力,胯下的黑马四蹄生风,几乎是毫无停滞地一往直前,鬃毛如云翻滚。
前头无聊歇息的学员,接二连叁都被草场上这一幕吸引,除开本就在场外的薛延陀使队之外,人群又叁两地聚到草场外围。
裴隽柳也不闲着,贼兮兮地凑上来,直把头往仇红怀中贴,抢嘴道:“这薛延陀副使有备而来啊。瞧他这身姿,瞧他这指法,瞧他这”
仇红被她话中的尾音激得直起鸡皮疙瘩,忙往后退了几步,道:“你好像过分关心他啊?”
裴隽柳打起哈哈:“非也非也,只是听闻一些轶事,觉得此人有趣罢了。”
“你还说我呢,你不也看得起劲。”
仇红尚还没细究“有趣”二字有何深意,裴隽柳又续嘴道:“难道你不喜欢看到有人能在成绩上压途鸣一头?”
仇红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你方才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
裴隽柳果然被吸引,有些兴奋地压低嗓音道:“我听闻这个薛延陀副使本事极高,皇帝有心属意将他归化入后梁。”
“归化他?”仇红一怔,“归化他做什么?”
这一问令裴隽柳措手不及,她也只是在席上听叔伯谈天时随便捡来几句之后,又四处打听东拼西凑而出的,具体如何她当然也不清楚,但嘴上还是能胡乱猜的:“驯驯马?”
仇红微微眯起眼看向草场边上已经下马的薛焰,方才那几下,能看出薛焰驯马的功夫是不错,但却万万到不了皇帝要主动归化的地步。后梁泱泱大国,太仆寺人才辈出,无论如何不至于要归化一个副使来担任驯马一职。
裴隽柳也觉自己这话毫无说服力,沉默地蔫了下去。
“不是驯马,那就只能是旁的事总之皇帝自有他的想法,我怎敢私自揣测啊。”
仇红没搭话,沉默的空档,全部的比试已结束,周观带着分册急匆匆赶来给她过目,仇红翻看两眼,果不其然这薛焰其余两科的分数也极为出挑,却没压过途鸣,而是在射术这一门上稍稍存了些余力,略逊途鸣一筹,只是因他另外两科太过出挑,最后的总分竟令他与途鸣并列第一。
这是想做人情却未做成啊。
仇红不禁有些困惑,这场上分明还有皇帝的亲儿子,薛焰都毫不在乎他们的脸面,却偏偏对途鸣如此上心,上一回马球赛也一样,甘愿给途鸣作配,他是有什么把柄在途鸣身上,还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交易么?
仇红思绪发乱,将分册递还给周观,令他跑快些去揭榜。
周观一走,裴隽柳又接着凑上来道:“或许是这薛副使还有什么我们不曾发觉的过人之处嘛!你先别急着下定论!”
“这可是开国百年来头一回啊,皇帝亲自属意,从前都是这些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后梁到如今归化而来的蕃将屈指可数,这事要真成了,你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小副使,明日说不定他就千古流芳了。”
裴隽柳这一番话说得极具戏剧性,仇红听出来点说书先生的意味。
但这话并没能完全说服她。
蕃将这个身份,向来是皇帝不会轻易给,外族人不敢轻易接的。
哪怕如今后梁国力强盛,或列诸国之首,但即使如此,仇红想,皇帝也并没那个十足的把握,去信任和重用归化之下的外邦将领。
能力之前,血统仍是一国之内唯一的通行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后梁人从乱世之中存活之下唯一信奉的圭臬。
即使是如今眼下的太平盛世,诸国入我后梁,万臣朝拜,但仇红坚决否认,皇帝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归化蕃将于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