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超的目光似有千钧之重,隔着众人抛向林无隅所在,搅得他气息混乱。
“我说的是吗?林大人?”
他唇角含笑,等着林无隅的反应。
林无隅被那眼神一压,微微垂头,竟是一语不发。
众人皆当他默认,心中哗然,几人霎时变了脸色,方才还犹豫斟酌的人倏地情绪上涌,脱口而出:“不愿大动干戈?!得不偿失?她仇红怎就知道后梁一定会输?这是什么话!”
话音极重,登时惹了四周官员的目光,一时间鸦雀无声,皆注视着这方热谈。
那人浑然不觉,还在情绪中,双目圆瞪,面上血气翻涌。
“我是没想到,这仇红竟有如此怠惰心思,她是怕了谁?惧了谁?”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仇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那么些年,诸位有目共睹,许是的确病得重了,十分厌战,以和为贵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立刻点燃了众人不满气焰,接二连叁,都对仇红之举不吐不快。
“以和为贵?刀都架在边境脖子上了,你要我们以和为贵,实在荒谬!若无家国,哪儿来的她居功伟业?若无百姓,哪儿来的她名声浩荡?实在是见识短浅,妇孺之心!”
“前些日子还有先帝在时的老将自请披甲,要去驰援羲和,老将投路无门,竟在我府前相跪,看得我眼热难抑.....哪想她仇红竟连旁人半点赤诚之心都无,难道我泱泱大梁,到最后只能请老将出山吗?可悲,可悲啊。”
叁言两语,各自气焰。
谁都没想到,被奉之为天纵上将,受百姓爱戴,皇帝敬佩的一国之将,竟生出了这样懈怠懦弱、渎国之心!
一时之间,怨声四起。
“诸位,恕我直言,且看她在朝中这些年,于国于家,除了打仗练兵以外,还有些什么贡献.....”
说话的人是程超,他趁着众人情绪甚躁,压了压唇角,将话题引到仇红入朝之后,朗声道:“众所周知,仇将军无心朝政,拜官入朝后所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将那萧胥自九品校书郎,破格提拔至四品卫尉少卿,美名其曰,师徒情谊。”
萧胥的名字一出,众人皆回忆起那道数年前仇红亲自向梁帝请的恩典,七嘴八舌起来。
若说方才他们还对仇红心有忌惮,不敢高声语,但提到萧胥,诸人的胆子立马壮出十倍,口无遮拦,毫不留情地批驳。
从前,碍于仇红极高的身份,和梁帝的庇护,他们一再退让,本就对仇红女流之辈的身份诟病,奈何不敢言,但一提到萧胥,就如同鬣狗嗅腥,立马一扑而上。
女人嘛,成也男人,败也男人。
仇红也逃不过。
若其他的事情评判不了,那萧胥这事,是无论如何她也洗不干净的错。
其中,有一人不满最甚,声量之大,百官噤声。
“也不知萧胥算个什么徒弟......无非就是明目张胆的男宠罢了,她仇红最会的弄刀武枪之事,萧胥一点没学到,这算什么师徒,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还非要安个合理的名头,我所不齿。”
程超闻言,只淡笑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谁都知道萧胥出身不好,将军一贯是有仁心的,多加照看也无可厚非,诸位切莫会错意,我只是觉得,仇将军对于朝政,是否是太过轻浮,心有不尊了呢?”
在他们之中,林无隅出奇得沉默着,任周遭言语毒辣,他只字不言。
此刻,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巡使二人分位于钟鼓楼下,林无隅就这样将耳边尖锐之语熬着,从未觉得等朝之时如此漫长。
直到一声怒喝乍破,将他从无人之境拉出。
——来人竟是萧胥。
“林无隅,无非完婚娶妻,你就成哑巴了?任他们对仇将军轻贱口舌?!”
他是气极了,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一向齐楚的衣冠竟落了凌乱。
林无隅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的模样。
林无隅不动也不恼,任萧胥走近,也任旁人续嚼口舌,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做到无知无觉,只要内心够狠。
“林无隅,你聋了?听不见他们怎么污蔑将军的?”
怒斥间,萧胥已走到他跟前,两人身量相当,双目交接如同刀锋卷刃,互相刺探。
“...萧大人奉命修史,免去朝务,今日怎么有空问政?”
林无隅无心与他争执,朝前按品级分班列,萧胥擅自跨班已是犯错,他再多说句话的工夫,巡使便会前来将他押下,拉去领罚。
“林无隅,你不要故作姿态,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胥气极,也瞥见了正朝这处而来的巡使,面色一滞,嘴上却仍不松口。
“祸从口出,诸位大人满嘴胡言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怕不怕丢掉身上这件官服。”
这话惹了众怒,几乎是立刻便有人反驳道:
“普天之下,谁敢轻贱仇将军......说她一句不是啊......萧大人慎言,这罪名我们可担不起,那是要遭口诛笔伐,唇枪砍头的。”
“你——”
话未出口,听得一声玉环相撞,十步之外一人长身挺立,前呼后拥而来。
诸人登时收敛气焰,低眉行礼,皆毕恭毕敬道:“寒相。”
寒赋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众人一圈,脸上是素来不变的冷漠。
“何事喧哗?”
四个字,平白叫人魂飞魄散。
寒赋的到来如同冷水泼面,方才还高声批驳的众人登时清醒,对于之前所言不免后怕,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回话。
无人应答,寒赋的脸色愈发阴沉,指节的白玉扳指转过半圈,抬眸,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估摸着又是殿前小谈罢了,许是羲和关的战事吃紧,叫诸位大人乱了分寸,一时情急,高了声量。”
说话的人是王长安,他是跟着寒赋来的,亦步亦趋,不敢怠慢,到了殿前,先在众人之间找到了程超,与之对上视线,明白事情顺利,于是放下心来,清了清嗓,替众人解释起来。
“是吗?”寒赋冷笑,“区区一个西凉内乱,竟然叫诸位乱了分寸?”
王长安脸上发汗,“那毕竟是边防大事,诸位也是关心则乱嘛......”
寒赋毫不买账,唇边的寒意更盛,“关心则乱,怎么不见你们披甲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