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的平房已经建了二十年了,因为并没有多少财政支持,年久失修。窗框锈迹斑斑,玻璃也碎了好几块,窗户之间还有很多蜘蛛网相连。透过窗户,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入房内,确实只能看到房内的凌乱杂物,看不清具体有些什么。冯凯心里想,这还真有点像探索鬼屋的意思。虽然他当刑警当了那么久,并不害怕尸体,更不相信鬼神,但是鬼屋这种地方自己是从来不会进去的。别人说他就是害怕,他则解释自己的小心脏受不了一惊一乍,仅此而已。
眼前这情况,也由不得他不进去。冯凯咽了口唾沫,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推开了那满是裂缝、油漆尽褪的木门,木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更是增添了这个“鬼屋”的恐怖色彩。冯凯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顾红星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被屋顶遮盖,月光一丝也透不进房间里,冯凯二人的视线只能随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搜索着。房间的周围堆放着一些花圈和纸钱,上面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冯凯颤悠悠地靠近花圈,让顾红星拿着手电筒,自己则把灰尘累累的花圈、纸钱一个个掀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可能压着衣物等杂物。
找了好一会儿,除了殡仪用品之外,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物品。不过,也没有见到什么他们害怕的,或者恶心的东西。
“这和仓库没什么区别。”冯凯明显放松了一些,顾红星也没有贴他贴那么紧了。
“走,下一间,总能找得到的。”冯凯带着顾红星走到了下一间平房。
这一间平房就是那矗立高耸的烟囱下面的平房,也就是火化房。房间不大,只有一个炉子,而且也不像是现代的不锈钢火化炉,这个炉子是铸铁所制的,烧柴油,能在炉内达到90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不过此时已经熄火,并没有火化炉的恐怖感。
看了一圈,这间房间没有堆积杂物,于是他们的胆子也就更大了。火葬场,不过如此嘛,哪有传言中那么恐怖?
第三间房间很大,似乎是四五间房间打通而形成的。因为大,且没有光线,冯凯二人走进去后,像是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山洞。这间房间沿墙壁的一圈,堆放了各种杂物,女工案的物证,很有可能就存放在这里。
“你打着电筒,我来找。嗯,去年夏天的案子是吧?不能找太新的袋子,也不能找太旧的。”冯凯把手电筒递给顾红星,说道。他显然没有刚刚进来时候的紧张了。
冯凯对杂物间里诸多的蛇皮口袋一一翻动,顾红星则随之挪动着手电筒配合,瞪大了眼睛帮忙寻找。他第一时间经历了女工案的现场,也看完了整本女工案的卷宗,对女工案中的物证种类和样式应该很熟悉。
手电筒的光线缓慢地移动着,移动到了一块类似于玻璃的东西上面,光线穿过玻璃,照射了下去。顾红星瞪着眼睛,想看看这玻璃下面是什么。
那是一张恐怖的脸。
有半张脸是被血污覆盖的,血污被手电筒照射后还能看见里面夹杂着白色的像脑浆一样的东西。这张脸极度扭曲,额头塌陷了下去,显得下半张脸都凸了出来。右边眼眶的上半部分已经塌陷,眼皮不知道哪里去了,白花花的眼珠像是被瞪出了眼眶。鼻子很高,但是没有了皮肤的遮盖,鲜红色的肌肉下面有两个黑乎乎的窟窿。上嘴唇也消失不见了,上排牙列直接露在外面,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反射着手电筒的冷光。这样的一张脸,被乱糟糟的头发包围着,在整个手电筒的光束包围之中,格外突兀。
从顾红星的角度看起来,他整个视野里,都只有这么一张脸,像是瞪着他,阴森地笑着。他看到过被碾碎的女工,但那毕竟已经不是完整的身体,更看不到脸,所以并没有眼前的景象恐怖。
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此时骤然一紧,其紧张程度似乎更加严重了十倍。顾红星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一声尖啸从他的胸膛中不自觉地冲了出来。
“啊——”
原本还在翻找杂物的冯凯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猫,在原地跃了起来,一刹那,他也看到了那张恐怖的脸。
顾红星此时已经扔了电筒,向屋外跑去,因为丢失了光源,他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冯凯也丝毫不让,跟在顾红星后面夺门而出。只是冯凯在逃跑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喊道:“你小子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我最怕别人一惊一乍了!”
说是这样说,冯凯丝毫没有降低逃跑的速度。
刚跑到了铁门门口,还没来得及翻越出去,他们发现铁门的门口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拿着钥匙开铁门。如果没被惊吓,此时看到有人进来火葬场,两人肯定会担心被发现然后藏匿起来。而现在,他们看到活着的人类,只会在心里产生一丝安慰。
开门的人很是淡定,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大半夜来火葬场“探险”的年轻人,并没有惊讶。
“怎么样,吓着了吧?”开门的人已经打开了铁门,说道,“你们看到的,是今天工地上被挖掘机碾死的工人,明早就火化了,所以今晚临时停放在杂物间的冰棺里。”
所谓冰棺就是金属箱体玻璃面的棺材下面装上压缩机,又或者说像是一个横放的冰箱。这个年代,冰箱都是奢侈品,更不用说冰棺了。火葬场只有这么一台,而且冬天为了节约用电,并不会通电。否则压缩机的轰鸣声,会引起二人的注意,就不会来这么一出戏了。
“可是,你们俩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开门人身后响起。
冯凯侧身看了看,借着月光,看到了林淑真的脸。
“林,林医生?”冯凯想到自己逃出来的狼狈模样被林淑真尽收眼底,感到无比窘迫,同时也无比担心,因为顾红星比他还狼狈。
顾红星此时双腿都在哆嗦,压根没注意到冯凯把王金叶叫成了林医生。
“嗯,我今天值班啊,刚才有一个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老人,家人要求火化,所以我就和火葬场的同志一起把老人送过来了。”林淑真说道。
“这,这种地方,你常来啊?”冯凯问道,心里挺佩服她。
“也不是,我们医院的太平间太小了,满了,所以直接送过来了。”林淑真像是疑问,实则有些调侃地说,“这里,有那么吓人吗?”
一句“满了”,说得冯凯汗都下来了,他连忙岔开话题,说:“那你忙吧,忙完一起吃夜宵啊?”
“啊,对了,我今天是小夜班,这时候应该下班了。”林淑真不好意思地说,“我连下班时间都忘记了。只是,你说的夜宵……好吃吗?”
冯凯这时想起,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哪里有吃夜宵的地方,这个林医生甚至连“夜宵”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在宿舍等你,我给你们做。”冯凯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你等我一下,正好我们救护车要回医院,可以把我们带回去。”林淑真说,“省得你们走回去还得一个小时。”
冯凯心想也好,以顾红星现在颤抖着的双腿,他们一个小时都走不回去。等着林淑真和火葬场的同志把交接手续办好,冯凯又厚着脸皮,让火葬场的同志去杂物间里帮忙取出了被顾红星丢在里面的手电筒,这才上了救护车。
“人生第一次搭便车,就是搭救护车,绝了。”冯凯坐在救护车后面停放担架的位置,说道。
“对了,你们为什么要半夜来火葬场啊?”林淑真问道,“办案吗?为什么不白天来?”
冯凯心想今天这个梗是怎么也绕不出去了,于是说道:“都是这个小顾,非要来找一个物证,破一个案子,又没有手续,只能晚上来了。”
“到火葬场找东西啊?那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啊?谁会把值钱的东西放在火葬场?”救护车驾驶员笑道,“这里我有个熟人,回头我来问问他哪天值班,然后你们白天来找。”
“那可谢谢您了。”冯凯一边说,一边注意顾红星,见他已经不再发抖了,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了宿舍,既然不是“孤男寡女”了,林淑真也同意进了他们的宿舍。冯凯借用了邻居的煤炉,在楼道里炒了个西红柿炒蛋,再炒了个花生米,然后拿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坐在宿舍里,边吃边喝。林淑真像在说故事一样,说了自己为什么要改名字的经过。这些经过冯凯已经从医院调查过,但此时也装出一副很吃惊、很感慨的模样。顾红星整晚上就没说什么话,冯凯很担心他别是被这吓一家伙,把脑袋吓坏了。
好在林淑真倒是叽叽喳喳说了不少话,让冯凯觉得他上次和她的谈话有作用了,她应该不会因为顾红星的职业特点,对顾红星有什么担忧或者顾虑了。这是撮合他们的基础,得让两个人的感情回到抗震救灾时候的原点。
吃饭的过程中,冯凯借口洗手、洗脸、上厕所,总是溜出去,想给两个人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可是他发现,只要他一出去,两个人就没声音了。是啊,有顾红星这个半天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在,人家就是再健谈,也会尴尬的呀。
到了凌晨,林淑真回宿舍睡觉了,顾红星默默地收拾了碗筷,然后躺在床板上发呆。他心情很是不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今晚上看到尸体后的第一反应。他在枪战中建立起来的自信,因为今晚的下意识反应,被削弱了大半。公安工作是需要付出牺牲的,是需要勇敢和坚毅的心的,可是他连一具尸体都怕成那样,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来。今后的工作,可能不仅仅是这两件事情这么简单,还有更多让他恐惧、动摇甚至厌恶的东西,而他自己又能不能挺住呢?
3
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上班时间,宿舍门就被穆科长敲响了。顾红星一骨碌下床开了门,冯凯则斜靠在床上,揉着眼睛。
“老头儿,这么早!”冯凯不耐烦地说,“春节一天假加上你给我们的三天假,按道理说,今天还应该休息一天。”
“别休息了,南城有个住户到派出所报案,他家挂在阳台的咸肉丢了,你们去看看可有线索。”穆科长火急火燎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