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娟本来已经害怕了,一听这话‘蹭’地站起来,“妈,你怎么红口白牙冤枉我,是,我是想让莹莹早点嫁出去,但那也是为了莹莹好,你们总不能养她一辈子……”
“怎么不能养她一辈子,她一辈子不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董桂红气红了脸,“莹莹在农场当记分员,工分挣得比你还要多,每回年底分钱,第一个就要给你,给你儿子做鞋做衣服,她对你这个嫂子也是没话说吧?她身体是不好,但是她在家有偷过懒吗?家里家外这些活她哪天甩手不干过,在家怎么就碍着你眼了?”
“妈,这些先不提,你说我在外搅和,你就是往我身上泼脏水。”王雨娟脸同样气得通红,“莹莹她是咱小妹,就算想让她嫁,那也是咱关起门来自己打算的,外面传的难听,我去撕了那群人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去煽风点火,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
婆媳俩这是第一次挑破小心思吵起来,家里两个男人选择不吭声。
“妈,今天李红姝说我勾搭常文栋,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嫂子就第一个冲上去骂她。”穆冰莹心里不好受,“嫂子,你别生气了,今天事情堆得太满,你让我缓一缓,等过两天给你答复,好不好?”
董桂红还想再说话,手腕被女儿紧了紧,又将话咽了回去,同时眼里泛起了泪花。
看到穆冰莹的态度放得这么低,想到她平时的好,再看到婆婆的样子,王雨娟眼睛突然也红了,“要是爸的生产队长能落到你哥头上,我才不会这么着急。”
“莹莹,我真是为你好,生产队长要不在咱家了,农场记分员这么轻松的活,你根本干不长。”
“嫂子,我明白。”穆冰莹转过身,接过她妈手里的咸鸡蛋,“妈,我去煮,你们先吃。”
穆冰莹走进厨房,把鸡蛋放进大锅里,添上两勺水,坐到灶洞后面的板凳上,从旁边的柴堆里抽了两根玉米杆点燃放进灶洞里,看着燃烧起来的火焰,心头的压力越来越重。
董桂红走了进来,“这里热,妈来烧。”
“这里太热了,妈你出去歇着。”
娘俩互相推让,最后谁也没走,一起坐在灶洞前面。
董桂红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囡,妈能养你一辈子。”
穆冰莹忍了半天,听到这句话,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她快速将眼泪忍了回去,转头对母亲露出笑容,“哎。”
“你嫂子的话不用放在心上,你要真嫁了,妈和你爸得整夜都睡不着觉,在家里我们心里反而踏实。”董桂红声音放轻,“但妈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差不多都结婚定亲了,你看到人家小俩口走一起,甜甜蜜蜜的,你就不羡慕,不想也找一个?”
董桂红早就做好了养闺女一辈子的准备,但她心里清楚,这话她只能嘴上说一说,真不让女儿结婚,那是害女儿,不是疼女儿。
不说以后闲言闲语会越来越难听,就算一辈子没个意外,他们也会比女儿早走,女儿要是不结婚,无儿无女无丈夫,年纪大了,谁来管她?
只不过当妈的清楚,女儿现在确实没嫁人的心思,所以才冲在前面护着她。
穆冰莹沉默几秒,笑着道:“羡慕,怎么会不羡慕,得嫁,肯定得嫁。”
董桂红也笑了,“是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你再缓两天,等做好准备了,妈亲自给你找,我们阿囡身子不好,那是享福的命,肯定能找个把你捧着疼的好人,这最好啊,就找在妈跟前,妈就真能疼你一辈子。”
穆冰莹紧紧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望着灶洞里的火苗,双眼慢慢湿润,也慢慢失去眼底深处隐藏的光芒。
两个咸鸡蛋,切成了八块,家里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没有落下一个人,多下来的三块,也如董桂红所愿,进了女儿和孙子的肚子里。
夏夜繁星闪烁,明月如钩。
庄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饭,便熄灯休息。
等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穆冰莹拿起早就放在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第一档微弱的光亮,照着翻身下床,走到门边听了听,再次确定正房那边真的没动静了,返回床边。
掀起凉席卷起来,放到地上,再轻轻揭开床板,穆冰莹跨进去,弓着腰爬到床角,从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着往外走。
夏夜闷热,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情紧张,穆冰莹走到一半后背便出了一层细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面时,汗珠子已经顺着下颌滴落到颈间。
穆冰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发现除了蛙叫蝉鸣和树叶的飒飒声,没有其他动静后,松了口气,把席子摊在地上,坐上去,拎着胸前的衣服,拿起蒲扇对着里面扇风。
燥热舒缓后,用钥匙打开木箱,箱子虽然放在床底,但她经常拿出来观看,所以里面并没有多少灰尘。
书籍整齐安静叠放在箱子里,封皮上写着语文,数学,代数,地理……看上去没有问题,但如果有人揭开书皮,看到里面的内容,绝对要大惊失色。
根正苗红的穆家,居然藏着这么多封资修的毒草!
穆冰莹无比清楚,这些书籍字画一旦被人发现会怎么样,但她改变不了骨子里与生俱来对知识的渴望。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学校的中心操场,书籍堆得像座小山,她亲眼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书山。
烧毁的每一本书名字穆冰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上刚捧着飞鸟集,思考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第二天,便看到飞鸟集死于烈焰,烧焦枯黑的纸片在她眼前飘落,燃烧的灰烬落在她肩膀上,脚底下,深刻体会到另一种扭曲的静美。
烧书的人是那么慷慨激昂,她却感觉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踩到马路上的井盖要赶紧拍一拍屁股,否则接下来便会倒霉,在屋里打伞会长不高,摸了麻雀脸上会长雀斑,吃了鱼籽会不识数变笨……
那些天,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把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几次井盖,没发生一件倒霉的事,偷偷在屋里打伞,个子往上长了两厘米,养了麻雀天天摸着玩,脸上没有长雀斑,吃了鱼籽,考试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这些事的结果,她惶乱的心灵得到了宁静。
安静的物件没有任何错,是大人给它们施加了咒语。
穆冰莹开始常常去在公社当仓管的叔叔那边玩,趁着叔叔去打饭的时候,钻进仓库里寻书,那是还没来得及烧,人人避而远之的书。
大部分书收上来时已经破损,能从里面找到一本完整的并不容易,她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多时候都白来,但她很幸运,在那些书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书和字画。
那个时候,串联北上,她融在同学们之间,思想却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虽然一起前进,但做的事并不一样,趁此机会,又偷偷攒了半箱古籍字画。
彼时十四五岁的她,没有多崇高的思想,她只是发自灵魂深处渴望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识,知道一旦焚烧摧毁干净,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当时妖风肆掠,穆冰莹不敢白天看,她主动选择住家里这间耳房,因为这个房间有两道门,另一道门打开后直通后山。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怀揣着书籍,奔跑在前往后山曲折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