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二姐二姐夫还在这里呢。”
“这有什么?”董墨走去门首吩咐丫头烧水沐浴,又走回来,往卧房里脱衣裳,“没道理我的家人能同咱们一处过节,你的家人却不可以,况且书望还是我的好友。”
梦迢跟着进去,见他屏风后头出来,衣裳都脱在地上,只穿着一条软绸袴子,打着赤膊。头上的小冠子也解下来,缠髻的带子垂在坚实的胸襟前,也不坐,就在屏风前头立着。
他爱洁净,只恐身上染了虱子,靠在哪里坐在哪里跳到那些东西上头去,回头梦迢一去挨着,又染到她身上。连梦迢要过来,他也抬手止住,“你就在那头说话,别挨太近。”
怄得梦迢噘嘴瞪眼的,回身走到橱柜前头靠着。两个人面对面的,却凭空余出来好一段距离。那可不单是距离,还有四日光阴呢。
他那袴子松松地系在腰间,露着个浅浅的肚脐,一片阳光斜照在他半边挺括胸膛,大半紧实的腹肉。他在呼吸,腹上微微张弛着,皮肤上头还发着细细的汗珠,有种神秘且凶悍的力量。
梦迢又望上去,他脖子上那喉头,没有衣襟遮掩,上下慢条条地滚动得更明显了。他在说些什么她也再不能留心听,摸出条绢子来,袅袅婷婷地又走去,“你瞧你这身汗……”
“你别费事,一会就洗澡的。”董墨把手抬起来赶她一赶,脚下把猫儿也拨开。
那猫儿喵呜一声,低婉欲泣,仿佛叫出了梦迢心底的哀怨。她止步在途中,把脚暗暗一跺,只得又走回去,斜斜地将他看着,语气也有些不好了,“你方才说什么?!”
董墨叫她欲求不满地剜一眼,心里像给猫儿的尾巴扫了一下。他也想念她,只是公事压身,无可奈何。他在那头歪着脑袋笑,“我说孟玉在狱里押着,你就不问问他?”
“问呢!”梦迢怄着气,抬起下巴颏,“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有没有公报私仇虐待他?”
“没叫你白担心,我没给他饭吃,水也不给他喝,还日日叫狱官抽他一百鞭子。现如今,啧啧,已经体无完肤了。”
梦迢只含睇着他在阳光里有些汗涔涔的胸膛,哪还想得到别人体无完肤是个什么模样。她咬咬下嘴唇,拈着帕子将行过去,“哎呀你别把屏风挨得汗腻腻的,绢丝的,绣得又精致,难洗呢……”
董墨一眼看穿她,有些恶劣地笑,让着身子给她看一看,“你别过来。我背没靠着,你瞧,还隔着一段。”
梦迢难堪得生气,索性到床上去,卧倒在被窝里,“我懒得管你,人家好好的睡午觉,都是你回来,无故叫你给吵醒了。”
竖起耳朵听半天,只听见董墨在那头笑,并不闻脚步声。她心里失望透顶,然而还是一点动静不肯错地听着。
丫头们担了水进来,倒在屏风后头的浴桶里,屋子里不一时烟水氤氲,雾霭茫茫,水声哗啦啦的响,像满溢在她心里。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地拾起衣裳来交给丫头,吩咐道:“拿出去烧了。”
他洗得格外久,梦迢像干涸的田地等待暴雨,在床上等枯了一颗春心。好容易听见他哗啦啦地起身穿衣裳了,她忙把眼阖上,向里侧着身,紧揿着被子。
听见他走过来,俯下腰将呼吸喷在她半张脸上,紧接着亲了她的太阳穴,“我走了。”
梦迢大惊,噌地翻身起来,跪在床上吊住他的脖子,“才刚回来,又往哪里去?”
董墨新束的髻发还有些湿润,衣裳已经穿得好好的了,一件清清爽爽的檀色圆领袍,散着胰子的芬芳,还有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他单手环住她的腰,低着脸将她的不满的嘴巴亲一口,“还要赶回臬司衙门去,好几位大人等着我集议。”
“那你还赶着回来做什么?”梦迢益发生气,将他往外推了一把。
董墨向后趔趄两步,没奈何地笑了笑,“身上实在脏得受不了,回来洗澡换衣裳。”他把襟口理一理,隔着一步距离温柔地望了她好一会,“想我了?我也想你。”
梦迢若无其事地横他一眼,“谁想你?你不在家,我自有我的事情,忙着呢。”
然而忙来忙去,也只是忙着想他。真是怪了,不过日三.四天没见,竟像相思缠绵了几年,缠得她有些没精神,入夜便呆坐榻上,把他们从相识起的日子翻出来想。想到后来,觉得是做了个梦,她自己也不确定,人间竟有如此美好的人,美好的事。
董墨噙着暧.昧的笑意,把唇吮一下,“得了,别忙着生气,生气我这会也没功夫哄你,等我忙完这一阵再哄。”
说着在原处立了会,等她起身送。见梦迢跌坐在床上,周围乱哄哄地堆着被子,脸也别过去,不像是要送的要送的样子。他便也不等了,举步往外走,“我这会真没空哄你。我先去了,不好耽误。”
梦迢呆了呆,又忙跳下床来,匆匆趿了绣鞋追出去。追到廊下,只剩洞门外的红杉树簌簌摇叶,人已经寻不见了。
她白叫廊下几个丫头捂嘴笑话了一会,自觉丢脸面,悻悻转身。又听见洞门那头有动静,忙回身一瞧,却是蔻痕走了来。
梦迢先是失望一阵,后头冷不丁想起来,她才刚睡午觉,头发睡得毛了边,还穿着里头的中衣,鞋子还懒懒散散地趿在脚上,简直不成样子。
一时不知该迎还是该退,只得尴尬地立在那里,待蔻痕走来,讪笑着福身,“二姑娘。”
蔻痕莞尔点头,捉裙进门,“梦姑娘刚睡午觉起来?我来得真是时候了。姑娘别忙着招呼我,先忙你的去吧。”
一会功夫,斜春奉茶款待,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见梦迢穿戴齐整从卧房里出来。头发也梳理好了,干干净净地挽就,只戴着一支银簪子。
不日过节,梦迢正为此事要找蔻痕商议。董墨只管叫她自己拿主意,但他姐姐姐夫在这里住着,不问过他们,显得殊性冷落。
便道:“眼瞧要过节了,我正要去问问二姑娘要怎么过好呢。我自己的意思呢,是席面设在书斋旁的那间轩厅里头,水榭里也好,只是白天在那里听听戏还可,晚上赏月恐怕蚊虫多。”
蔻痕轻轻点头,“章平既然交托给姑娘,姑娘就同斜春商量着办吧。斜春在家时虽然不张罗这些事,可看着我们家那些管家奶奶们张罗,也看会了。姑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她。”
言下将梦迢比做下人,梦迢心内不大舒服,面上讪着点头。蔻痕慢眨下眼皮,转而问起董墨:“我听说三墨有桩要紧案子在忙,已经几日不归家了?我叫他往我那里去我有话对他说,也不见他去。”
“是盐运司的案子,牵连了好些大人,他们轮着番的审还审不赢呢,才刚回来洗澡换了身衣裳,又去了,连盅茶也没喝。”
“噢。”蔻痕将尾音拖了拖,像个线头,牵连出底下的话来,“我听说,里头有位要犯,是位姓孟的参政,是你前头的夫家?”
这倒怪了,初来那一阵,她不过是漠视了梦迢,近来却问起梦迢的事来,带着些轻蔑的攻击意态。梦迢警觉了几分,不敢多言,“是,如今早没什么往来了。”
蔻痕抿了抿唇上的茶渍,微微笑道:“不见得吧。我那日到这屋里来,听见姑娘在招呼客人,就没进来。廊下似乎听见是有人在向姑娘求情,满嘴里什么‘姑娘往常的手段’‘姑娘的厉害’。看来梦姑娘在济南大概是个厉害人物,是我先头有眼无珠,小瞧了姑娘。”
梦迢心头一凛,惶惶不安,“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求人的话嚜,自然是将人往高处捧着了,当不得真的。”
“是么?我看,恐怕也不尽然。”
蔻痕只管保持着微笑,梦迢扭头对上她的目光,仿佛给人光天化日下剥光了衣裳,满是无处躲藏的窘困与羞愧。
她一定是打听到了些梦迢的往事。那些事一直因为董墨一向不在意的态度,梦迢也不觉有几多悔恨。此刻却暴露在蔻痕素洁皓白的身前,有一阵一阵的难堪汹涌朝梦迢袭来。
蔻痕做人如作画,是从不将话说尽的性情,即便话说得决断,态度上也永远温和地给人留有余地。
她时时留着一片白,容人自己去思量,懊悔,愧疚。她深信,自己领悟的,远比别人告诉的深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