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尴尬地沉默下来,片刻走到一处月亮门前,梦迢引着进去,便有几间敞亮屋子。从前都是空着无人居住的,如今人影憧憧,是蔻痕带来的几个仆妇在忙着打扫。
二人踅进正屋,蔻痕将扇朝榻上轻摆,“梦姑娘请坐,我到里间换身衣裳,再与你一道过去。”
梦迢就在那榻上坐下,四面一看,三个丫头正归置东西,从描金箱笼里将夫妇两个日常使用的一些家伙拿出来摆放,或是摆在案上,或是搁到多宝阁上,书案上……
丫头们腰上系着孝,裙色清幽,四面乱旋,脚步却是静悄悄的,忙得井然有序。梦迢渐渐觉得她才是那个客人,走到别人家里来,坐立皆有些难安。
比及酒阑席散,薄暮冥冥,董墨送了蔻痕秋生回房歇息。转到屋里,见梦迢卧倒在床上,绣鞋未脱,脚坠在床下,一手揽着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有些发呆。
屋里刚掌上灯,似昏非昏的意态。董墨走过去坐在床上,欹着枕头叹,“想不到我这位二姐夫话如此多,说得我口干舌燥,再说下去,只怕舌头要烧起来。”
梦迢还卧着,在他腿边呆呆地搭腔,“你从前不与你二姐夫说话么?像是今日才认得他?”
“从前相交少,不过逢年过节,家宴席面上客套几句。”董墨抬手搭在她脑袋上,抚着她的发鬓,“我二姐与你说什么不好的话了?”
“没有,一句也没有。”梦迢坐起来,在他面前盘着腿,“你说怪不怪,你二姐姐连问也没问我,像是不知道咱们的事情似的。你要说她全不将我放在眼里吧,说话又是客客气气的,你要说她放我在眼里,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
董墨满身疲惫,仰面笑着,“不多说岂不好么?她没来时你只怕她刁难你,不刁难你你倒不自在起来了。”
“或许你们家都是这样的性情,难怪你不懂。她难道也没过问你么?”
“问了些话。你席上也听见的,无非是问我在这里好不好,几时回家之类的。”
“你瞧,她也晓得问候你呢。”梦迢瘪瘪嘴,抱定双膝,下巴放在上头,“大约她并不拿我当什么人看待,只拿我当个丫头,下人。就没见她问斜春好不好,斜春总是她的熟人吧?我看我也不必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也不用怎样费心殷勤了。她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好了,我就拿她当个客人看待。”
她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下定决心。董墨仰着头睡着了,他平常因公繁忙也不曾在与她说话的时候打过盹,想必应酬人对他也是件十分疲惫的事情。
梦迢没有叫醒他,重新侧卧在他腿边,蜷成一团,脑袋枕去他腿上。黄昏的余光与烛光交映着,丝丝缕缕地扣在一起,那浮雕壁橱上反着黄亮的光,华美而凄凉。
次日董墨便要忙起公事来,因礼数出门前去向他姐姐请安,嘱咐他们可套了车出去四处逛逛,自有熟悉济南城的小厮陪同。
蔻痕待他的态度自然要亲热几分,也省了几分客套,将手指一指对榻,“你不忙着出门吧?来坐着,我有几句话问你。”
董墨只当她是要问梦迢的事,谁知她先说的是他在济南的事,“我来前回家去一趟,听祖父说,因你在山西办了几桩案子,皇上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褒奖了你一番。祖父很高兴。你知道他老人家,并不论什么长房嫡庶,谁有出息他就看重谁。咱们家里,眼下最有出息的是你,其余几个弟兄,不过是仰仗着家里白在官场混饭吃。”
董墨噙着淡笑稍稍颔首,并不言语,也不问家中如何。
蔻痕睇他一眼,徐徐打起扇,意态端庄又轻盈,“我回家听见说祖母给你说了门亲事,是保定府府台家的小姐。我知道那位小姐,不怎么好。二十出头还未出阁,听说是脾气不好,相貌也丑陋。简直不成样子,我告诉祖母,辞了那门亲事,那样的小姐咱们无福消受,咱们另外拣一个的好。”
方见董墨正过眼色来,她则又一笑,“这事慢慢再说,也急不得。你还有公务要忙,先去吧,等回来我再与你说话。”
董墨立起身作揖告辞,接而剪起一只手挂着唇角笑道:“梦儿吩咐厨房备了早饭,她只怕姐姐吃不惯济南的食物,吩咐做了些京里的菜。姐姐倘或出门,请不要辜负她的好意,在家用过再走。”
“哦,有劳梦姑娘费心了,替我同她道谢。”说着话,月痕将他送到廊下,还是不提梦迢。也许梦迢根本不值一提。
连董墨也察觉她那种凛冽的疏淡,仿佛一场秋风自然地从人身上刮过去,不留一丝情面,也不值得回首看一眼。
她那道谢的话通过丫头传到梦迢耳朵里,十二分的客气,十二分的冷淡有礼。梦迢原本想去向她请个安的,此刻也踌躇下来。又怕在家中久坐着不去招呼她不好,索性借故出门,往柳家去寻她娘与梅卿说话排解。
梅卿听见这些话,在杌凳上把嘴一撇,乜道:“单是听你说,我就厌烦她了。不愧是显贵家里的小姐,既不得罪人,又弄得人心里不爽快,还不跌她的架子,真是面面周到。姐,不是我刻薄咒你,真嫁进这样的人家,你自身得不得自在?”
老太太将烟袋挽起来,懒洋洋地伸手搁在窗台上,随手拣了榻角的针线篮子,在里头翻翻拣拣,拣出根绣针挑手背上一个大水泡,“哎呀这样的人家,富贵滔天,却能闷死个人。要我说,她住她的,你别理她就是了,随她去。横竖她又不来寻你的麻烦。哎唷!”
伴着一声“哎唷”,那指节大的水泡破出水来,泡奄瘪下去,皱皱巴巴铺在手上,有些难看。
梦迢摸了帕子递过去,攒眉盯着她搽手背,“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不索性就躲出来了嚜。省得在园子里撞见,她心想我闲着没事不去招呼她,反倒对我存起意见来了。估摸着章平出衙我再回去。”
老太太搽完将帕子丢到窗户外头,老远喊妈妈来拿出去扔了,转回头来对梦迢说:“昨日银莲忽然寻到这里来,打听你在忙些什么,像是有事情要寻你。”
“寻我做什么?”梦迢将二人睃一眼,眉心深结。
“不知道,问她她也没说一定是要寻你,只说问候问候。怪了,她又不是我的女儿,来问候我做什么?我想她是有事情想找你,又不大便宜往清雨园去,想托我递个话。”
梦迢疑惑一会,懒得再招惹那些前尘往事,将扇挥一挥,“再来问我,您就说我有事忙得很,不常到这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找我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与孟玉相干,我懒得理会。”
老太太点头应下,扭头摧梅卿,“你不是约定了要到大兴巷去?这会还不走,晚些时候书望就该归家了。他虽说不管你的行踪,可你归家晚了,到底也要过问几句。”
梅卿顶着满面烦嫌立起身,恨得把手里的帕子绞弄两下,“这个姓连的真是越来越难缠!我都要厌死他了。”
说归说,可他口袋里的钱却闪着可爱的光,叫人无从拒绝。梅卿虽然咬牙切齿,腿脚上仍然不耽误地动起来,回到正屋里描眉化妆。
不一时她打院中走过,梦迢在窗户里看着。见她乌云盛堆,轻罗艳裙,映着红红胭脂,仿佛一只艳鬼,勾魂差的银晃晃的锁魂链哗啦啦在荷包里一响,她便飘飘荡荡地迎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未尽时(八)
俗语道, 有钱筛酒杯杯满,无钱筛酒浅三分。那连通判果然是开铺子做生意发了, 更兼官场敛财, 再不似往昔那般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
又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给梅卿钱给得痛快,利息却也追得紧。上月给梅卿拿了现银子一百五十两, 便成日歪缠着要梅卿陪他,势要把本钱赚回来方罢。
梅卿不耐烦他这德性, 进门便有些脸色不好, 坐在椅上点着脚尖扯裙上粘带的一片落叶, 俯着腰板看也不看他, 语调有几分生硬, “你成日与我缠着, 就不怕你夫人拿你的罪?”
连通判因是靠连太太做的官,根上养出来的怕老婆。外头却要脸面, 咕哝着,“怕她作甚?不过她嘴巴爱唠叨,我懒得听她的闲话, 素日才避着与她争辩。真给我拿定主意的事, 她再闹也不顶用。”
梅卿直起腰来乜他一眼, 冷笑一下, 懒怠拆他的台。一阵风卷进门来,香风习习,连通判嗅见, 打眼一瞧她, 那副艳姿娇容更叫他神魂颠倒。
真是怪了, 人家大多都爱那豆蔻少女, 连通判偏爱这桃李之期的女人,总觉有些历经风吹雨打积攒下来的风情,那是种处变不惊的美。
他越过炕桌抓起她的手“啄啄”亲了两口,因为瘦,笑容就显得格外贼眉鼠眼,“柳大人不在家?”
“谁跟您连通判似的成日清闲?”梅卿淡淡地将手抽出来,向罩屏外叫小丫头倒茶来吃。回眼见他有些失落,便忍耐着添了两分笑脸,“再说了,他就是在家,您请我,我同他编个谎也得来呀。”
说到此节,梅卿趁势哄他,“你早起使人去传话,给他瞧见了,问我是谁,我说是银铺里的伙计,我在铺子里打了顶金冠子,有点花样不对,人家来寻我问清楚。”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