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云藩急得顾不上什么外头体面,只顾来拉她,连声央求,“梦儿,我好容易来一趟,这回不能久留,明早就得赶着回去,眼下有话好好说成么?梦儿,算我求你。”
“你求我什么?犯不着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好看呀?你快进去吧,不要来理我,我要走了!哎呀我真是有事情,要去钱家府上一趟,你只管走你的好了!”
“梦儿、梦儿,梦迢!”
朔风一吹,将这两个字吹向轿子后头那马车。那藏蓝的帘子给风掀一掀,这名字便似利箭,穿过一年光阴重重射在董墨胸膛,将他钉在壁上,半晌动弹不得。
一时间,他的心仿佛湖水骤干,空茫无措。又渐渐地,那些血液由四野回流,奔腾起汹汹浪涛,朝他头脑里拍去。
等魂魄彻底归体,董墨掀开车帘一望,果然望见那则魂牵梦绕的身姿在错落的轿前,穿着镶滚银鼠边的桃粉衣裳,葭灰的裙,薄薄一则侧影,比从前瘦了许多。
他试想过无数与梦迢重逢的境况,或是花月星前,或是灯火阑珊,也估计过她大概有些瘦了,但容貌未变,清丽不减。可能会冷着张脸轻吐讥锋,也可能会言语淡淡擦身而过。
一切的可能性他都想过,只是唯一的预料之外,是她正同个男人在拉拉扯扯。更叫人无从反应的是,这个男人并不是孟玉。
作者有话说:
懵逼的董墨:我就说堵车容易出事故!曾经我以为我是小.三,后来才发现我可能是小十八!该不该上去捉个奸?风很大,心很乱……
梦迢:你冷静一点。
第53章 盼几番(三)
碧霄之外, 倏落晴雪。前头起了轿,后头的马车稍停一会, 也踅入街市。再要望那顶软轿, 已融入碌碌尘寰,寻不见了。
年关刚度,街上车轿阗咽, 人头攒动,都赶在这时候走亲访友, 铺面摊前更是人影密匝, 摩肩擦踵, 雪密密地落在人潮之上, 将天与地与一切黯然, 黑黝黝地连成一片。
董墨心内久久振动, 不知是重逢的喜悦,还是这场变故引起的烦闷。总之他实在没想到会与梦迢在这陌生的巷内偶遇, 更想不到她会与另外个男人拉扯不休。
他说不清什么滋味,倒有些想笑,仿佛她原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与他从前那一段, 是阴谋也好, 有点真心也罢, 只不过是她众多情史中的一小节。而他把它当做他终生的际遇。
他果然提起嘴角笑起来,目中满是自嘲与恨意。他翛然的肩稍稍向壁上斜着,旁边映着一则萧瑟的黯淡的影子。
比及归到清雨园来, 雪才刚落停, 地上了无痕迹。书斋里暖烘烘的, 柳朝如在椅上坐着, 欠身向着底下的鎏金炭盆,手里正闲翻董墨的一本书。门口光影一晃,他便立起身迎来,“章平,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刚到。”董墨跨进门来,与他作揖,请他一并坐到椅上,“原本昨日要去访你,可你娶了妻,我未送拜帖,不好唐突去扰。只得今日请你过来。”
柳朝如笑容不止,将屋子环顾一眼,“自你回京,布政司这处房产就一直空着,像是为你留着似的。你在山西如何?我听见说,你在山西趁着收税的功夫,办好几桩案子,整治了好几个贪蠹?”
“是有这事。宁夏的仗虽然暂停,可不知何时又会再起,你也知道那些鞑靼人,吃了亏便躲一阵,说不说哪日又出其不意进攻。山西收的税都用于战事,连山东河北的税也得收去充作军需。国难当头,不重处几个,只怕也对这些缴税的百姓说不过去,朝廷里也要趁这个关口杀一儆百。”
柳朝如不由高兴起来,“听你这意思,皇上又励精图治起来了?”
“外患当头,皇上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来应对。”
二人寒暄之后,说起孟玉,董墨挪动下身子,在椅上歪着笑了笑,“我刚从布政司回来,才见过他。一点没变,还是从前那样谦逊有节。”
柳朝如跟着蔑笑,“那是外头,里头不知怎样惶恐呢。楚沛在皇上面前失了宠,渐渐天下皆知,如今你又回山东来。早半年他就开始打算了,与罗大人将盐运司的账做得干干净净的,不露一点马脚。绍慵在底下查了大半年,也没捉住一点可靠的证据。我们商议,还该从泰安州那几个盐商身上着手。只是他们也十分谨慎,我们不是泰安州上头的人,手伸不到那样长,一时无从下手,等着你来呢。”
董墨点点头,反来宽慰,“雁过留痕嘛,总会露出尾巴的。”说着,话锋稍转,问起梦迢来,“孟玉的夫人。我今日仿佛在街上撞见她,大冷天的,不知在外头跑什么。”
说到此节,他俯着背,将手在炭盆上搓着。火光跃入眼内,沉默地烧着。
柳朝如待要告诉,又想起问他:“你家中不是给你看了门亲?定下了么?”
也不知怎的,董墨脱口道:“定下了,只等河北那头办完事回去就成亲。”
“那你也犯不着过问她的事了。”柳朝如默然下去,落后又笑,“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听见,又起什么念头。其实你定了亲了,说说也无妨。自你走后,夫妻俩像是有些不和睦,我原本也不知道他们家的私事,只是常听荆室与岳母说起。孟玉的小妾有了身孕,就该生产了,大约是为这个,夫妻俩有些不好。”
盆中那明黄的微弱的火苗子像是烧进董墨心里去了,颤颤巍巍地,灭也不能灭,要烧又缺点什么,总之叫人搁不下,又提不起来。追溯缘故,又令他想起午晌在巷子里撞见的那个男人,未必是夫妻不睦,以致梦迢春心移转?
横竖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准没错的。想到此节,董墨端身起来,纵逸散淡地笑着,“孟玉还有房小妾?从前倒未听说。”
“你猜他那位小妾叫什么?”
董墨睇去疑惑的一眼。柳朝如回以调侃的一眼,“张银莲。”
两个人在座上,一时皆笑起来,旧事恍然如烟。
比及日影朝西,柳朝如辞去,董墨独在书斋里坐会,却横不是竖不是的不自在,行坐难定。到底是使小厮去将斜春男人叫了来。
他背着身,在满墙多宝阁下翻书,翻得簌簌作响,掩盖他自己的声音,“平安街上有条不知名的巷子,就是去往布政司那条,里面有户朱漆大门的,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家。”
“是明着打听还是暗着打听?”
董墨捧着书回首睨他,他忙拱手,“暗着打听,小的明白。”
人没了影,董墨又懊悔,觉着十分伤自尊,把书狠翻了两页,掷在案上。然而他为她在家受尽奚落白眼,早损了不少尊严了,又何惧再一点呢?
不管怎么样,他总身不由己地为自己寻借口。
宝篆香销,玉漏或冰清轻滴,愈发显得屋里静悄悄。梦迢歪在榻上咂烟,也要寻个借口搪塞庞云藩。可寻来寻去,都是些老套说辞,不知他还肯不肯信。
她也算不得什么贞洁烈女,为不可告人的目的以□□人是常事。但这一年就跟修行似的,连孟玉也极少能近她的身。竟似换了副作派,清心寡欲起来。
蜡烛烧了一半,彩衣端了宵夜进来,一碗稀饭并两样精致小菜,又一盘切好的烧鸡,一样现切烧乳猪肉,热滚滚地摆在炕桌上。
梦迢搁下烟袋歪坐起来,看一眼窗外天色,黑魆魆的不见一点月光,“我才听见打梆子,二更天了吧,怎的还做这些繁琐的饭?”
彩衣嘟囔着,“是姨娘要吃,厨房里多做了些,叫给太太送来。她要生产了嘛,愈发娇惯,常常大半夜的嚷嚷饿,不论什么时辰,厨房敢慢怠?就是没柴火也得现赶着上山去砍柴烧灶!”
“我都忘了,她眼下就快生产了。”一提起,梦迢倒现成捡着个搪塞庞云藩的借口,面上风僝雨僽皆不见,重现笑颜。
“太太还笑?从前咱们赏她东西吃,如今倒好,咱们倒还要沾她的光,太太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