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一宿的蜡烛,屋里的空气也烧得有些沉闷。梦迢斜睐他一眼,“你不到衙门里去么?”
“不去了。”他长吁一声,又埋着脑袋拉扯皱痕,手指头一拽一拽地,十分闲闷,“夜里没睡好,有些没精神。”
梦迢看他那样子,一点畅意也散了,捉裙往床上行去,“我铺床,你睡会好了。”
孟玉抬起脸来,手搭在膝上望她躬在床上的背影。脑子里的想象比她的腰线还蜿蜒,他想着董墨的手攀在那瘦窄的腰上,从紧扎的裙带里钻进去,带着不可一世的冰冷笑意,把他的心由梦迢胸口一把抓出来!
他的心跳在董墨手里,淌着暗红的血。这疼痛翕然间叫他忍无可忍!他几步走过去,将梦迢扳过来,暴戾地去吻她的嘴,脸,脖子,胡乱吻了个遍。
梦迢先给吓了一跳,逐渐领悟过来,不由得挣了挣,“大清早发什么疯?”
他便揿住她两个手腕,攥得死死的,把脑袋埋在她颈里,从吻到咬,一下比一下用力。梦迢吃了点痛,后仰着脑袋一壁躲闪一壁推他。
就推也推不开,孟玉连呼吸也发起狠来,后头梦迢几乎是厮打他,手指甲刮了他的脸一下,他一吃痛,眼睛里渐渐蔓延出几条细细血丝,赤目猩红地将梦迢揿倒在铺上。
不想刚伏上去,就听见外间银莲轻着嗓子喊了声:“太太在没在?”
这一声叫两人魂皆喊了回来,梦迢忙着爬起来,一行整衣裳一行打帘子迎出去,“在呢,不是说用不着早来请安?”
银莲扭捏地站在圆案前,扯出个苍白的笑,“上回太太说下的事……我是来回太太的话的。”
梦迢不禁心慌意乱地打量她,她穿着月魄的长襟,碧蓝的裙,恍似一泓弱水。脸上白得满是疲态,脸也瘦了一圈,笑起来有些荒凉。
梦迢大约猜着了她要说什么,便朝背后门帘子瞟一眼,“你老爷在屋里呢,你有什么话告诉他好了。”言讫自让出屋去。
银莲朝门帘子走两步,又在帘下站定一瞬,咽了咽轻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挑帘子踅进屋。
瞧见孟玉颓唐地坐在床上,两片纱帐挂在月钩,兜着一缕风,起起落落地浮在他身侧。他塌着背,抬眉朝银莲冷淡淡地看一眼,眼睛下有圈淡淡的乌青。
银莲缓步走近了才发现他那一圈下颌也生了些浅浅的胡须,还不能够瞧真切,只是一圈疲累的青色。她对他笑一下,含着一点哀愁,“我来回你的话。”
孟玉脑子里一片混乱,倒有些发蒙,“什么话?”
“就是你和太太说下的那桩事。”银莲已不像那晚似的惊骇连连,声音柔得很平静。说完这一句,她蹲下来,伏到孟玉一只膝上去,偏着脸,不敢看他似的,“我想了想,既然情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当然有些不敢看他,只怕她委屈下来的那点自尊心在他居高的眼里仍然不值价。但她下定了决心来的,自尊也不算什么,只要他真有需要,她也抛闪得下,“可我不大会应酬人,还得慢慢学,你得耐心等我学一学。”
孟玉盯着她鸦堆的髻发,倏地心紧了下。为她这点傻气,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却狠敛了眉头,将她抱坐到膝上来。
那张瘦了一圈的脸上挂着个哀愁的笑意,惨淡的眼睛里投映着他的轮廓,疲惫而不堪。
银莲猜想他是有些内疚的,便笑着宽慰,“我是自愿的,不是你逼我,也不是怕离了这里没饭吃。就是,就是……也说不清,又舍不得离了你,又舍不得叫你犯难。其实我既然嫁了你,终生都凭你处置。好些人得了个美妾,给人瞧上了朝他要,他抹不开脸面也要给呢。你又不是将我送了人,我总还能长久伴在你身边的。我当初告诉过你,这就是我要的,别的,再无所求。”
孟玉只管盯着她说下这一筐话,简直是为他开脱罪名。她越开脱,他心里越觉得黑压压地喘不上来气,不得不张着嘴吐了口气出来,“没见过你这样傻的人。”
银莲脸上堆了半日笑,忽地打眼眶里滚出滴泪来,点了点下颏,“那我也认了,反正离了你,我活也活不成了,还要清白做什么?”
说着,她一把横抹了泪,又笑起来,扭头朝门帘子那头望一眼,压下声去,“太太前头说,她也有她忙的事,我听这话的意思……我也不好问,难道你们夫妻,她也帮着应酬?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只不过想说,太太这样聪慧,要是她懂这里头的事,我倒想着跟她学。”
问得孟玉低下眉眼,银莲歪着脸窥他,心里猛然涌上来一阵悲苦,“你们是夫妻,你也舍得?”
孟玉有满腔苦楚百转千回,辩也无从辩,解也无从解。是啊,他与梦迢分明一双神仙眷侣似的夫妻,多少人称颂艳羡,怎么走到这境地里来?
理一理,起头就是这难堪模样,没处更改。
他苦闷地笑了笑,抬手擦拭着银莲面上的泪珠,“我和她,从前是面上的夫妻,不大作数的。和你一时讲不清,等得空我再细说给你听。”
银莲不再追问,她和他尚且有这么多说不清呢,哪里还问得明他与梦迢的事。她把脸歪到他肩头去,贴着他颈上的脉搏,才敢信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但有什么办法,她仍旧爱他。
看着银莲性子软,想不到却是个躬体力行的干脆人,说要学着应酬,当下便勤练起琵琶。
入夜那琵琶声穿墙而过,像支利箭直朝梦迢屋里射来。一更天才过,又下起雨,梦迢坐在榻上,推开窗,叫一点冷风吹进来。
屋子里太闷,蜡烛昏黄,照得那些髹漆的鸡翅木家具格外陈旧,连味道也似乎也有些腐朽。她好像身处一个枯了许多年的老井里,别的人都爬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些怀旧。
银莲的琵琶透过沥沥的雨穿过来,轻细得犹如她的嗓音,使梦迢从里头听出她对她的一点悲悯。真是可笑,她还用得着她来悲悯?
然而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的,毕竟孟玉在她面前,将他们的从前一笔勾倒。联想起他们的从前,果然是如孟玉说的,全是利来益往的关系。要在那些密集的相处里追寻一点感情,也只不过追到一点模糊不清的影。
梦迢想,她是不会为孟玉哭的,毕竟他们真是这样表面的关系。可还是有点眼泪不受控地落出来。她仰着脸,抬着手背抹了,向斜窗外淡隐隐的月亮笑了笑。
雨一连下了两日无休止,天见凉意,银莲跟着老太太学起应酬来,席面该说什么话,该怎样奉承,老太太教授得十分仔细,只盼着早晚能将银莲派上用场。
梅卿拿了银子与马太太,私底下打算得很好,时常出门去同马太太勾兑。被雨困在家,也同银莲说两句,老太太敲着烟袋子嫌她多嘴,“你都是我调理出来的呢,还要你在我面前多说?银莲倒比你那时候中用些,一点就通。”
梅卿斜歪歪地将背欹在多宝阁前,抱着胳膊打量银莲,“我娘难得真心夸人一句,你可要留神,仔细底下是个阗了蜜的陷阱,叫她老人家哄了你的钱去。”
说得老太太随手拿烟杆打了她一下,“有你这样编排你老娘的?我几时哄过你的钱?”
梅卿吊着眼笑,“您打小悉心教导我们,不就是为了钱?”
老太太横她一眼,确也有点心虚难辩驳,也就不说话了。银莲见状,斗胆在中间调和两句,倒显得一派谐宁起来。
只是这祥和里,不免荒诞凄凉。
给雨耽搁住,梦迢不得往清雨园里来。董墨恐她不便,不好使人去请,闲时倒写了封信叫人送到小蝉花巷去。彩衣接了,转而送到府里来。
那信规规整整地用个旧黄的信封装着,信封上有一块暗红的颜色,用来落款的,却无落款。梦迢捧在怀里,倒似将前两日的一点灰心重拾起来,感到胸腔里仍然有鲜活的跳动。
拆开来,里头折着一张白签,只写着四行句子:
明朝待明又未明,一番疏雨一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