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变, 谁也想不到一眨眼他竟长成了济南府台, 锦袍罗衫, 遗落了公文银两,暂时的落魄里, 撞上了梦老太太。
那时节春尚早,风是凉的,老太太绣裙翩翩倚着门, 睨下眼打量他, “我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公子, 即有缘撞见, 少不得我发善心,收留你几日。也不图你哪样报答,只求你规矩些, 那屋子住着我两个女儿, 你不要打她们的歪念头。”
银莲听见故事如此起头, 愈发来了兴致, 还带病色的脸红扑扑的发了精神,“后来呢?既如此嘱咐老爷,想必也嘱咐了两位小姐,怎的老爷与太太还碰了头?”
旧事如梦,孟玉提将起来,还觉好笑,“拢共几丈宽的一个院子,想不碰头也难,嘱咐也是白嘱咐。”
孟玉那日初遇梦迢,并不知道这嘱咐含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是母女三人设下的个圈套。他还当是一场最美的天赐缘分,仿佛梦迢是天降的宝鉴,干干净净地立在洞门前,照尽了他半生的荒芜与下作。
过两日给老太太“捉奸在床”,才回神是中了个仙人跳。
母女三人见他穿戴体面,将他锁在屋里强行搜刮一番,谁知真如他所说,身上果然没钱!只好再收容他几日,等着家下人送钱来。
就那日,梦迢倏地翻了脸,一改前夜的脉脉温柔,时时对他咬牙切齿,指着脑门心骂他:“瞧你穿得体体面面的,不曾想竟是个吃白食的!向来只有我坑人的,还没叫人坑过我!倘或不见银子,你看我们送不送你去见官!告你个奸.污民女!管你哪里来的,看不打得你皮开肉绽!”
孟玉暗暗好笑,这女人仿佛披着千张皮,前日还枕上半羞,欲去依依的含情,眨眼便泼妇似的龇牙咧嘴地咒骂他。
可他却莫名觉得她露出的獠牙有些可爱,趁着她送饭到屋的功夫,轻浮地去拉她的手,“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好歹做了两夜的夫妻,你的心就这样狠?送我见官,你真舍得?”
梦迢哐地丢下个盛满饭的碗在他面前,一记一记地抱着胳膊翻白眼,“夫你老娘的枕头梦!少跟我拉拉扯扯的,把你那浪荡样给我收起来,你姑奶奶不吃这套!这饭也不给你白吃,记账啊,回头一并算银子!”
他看她益发有意思,把脸埋在宽敞的碗口里,抬着眼看着她扒饭,好像她是下饭菜似的,吃得格外香。
谁知梦迢更不肯信他的话了,“瞧你这狼吞虎咽的样子,萝卜青菜也吃得下,哪里像有钱人家的公子?你这身衣裳别是偷来的吧?”
孟玉吃罢歪在椅上,堂皇地揩着嘴,丢下帕子,“有没有钱等几日就晓得了,只怕届时吓破你的胆。”语毕慢悠悠地走来,凑到她颈边,噙着迤逗的笑意,“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
落后两日,梦迢离他远了,时时拿眼审视他,注目满是警惕。直到小厮寻回任官的一干文书,母女三人又换了副面孔,跪在屋里哭天抢地,只恨不得撞死在他腿上明志悔改。那情形,简直得可笑。
孟玉如今还笑着,但印在他心里的,始终是墙下人如月,皓洁如霜雪。
所以他掐头去尾,隐去了中间一切丑陋的情节,只告诉银莲,“在她们家住了几日,太太温柔贤良,和顺体贴,堪比名门闺秀。我出身寒微,想一想,娶这样一位妻未必不好,好歹她不嫌我我不嫌她,日子和顺。所以后来我上任,安稳下来,就去她家提了亲。”
风细细地透进窗缝,银莲又咳嗽两声,将肩上一件阗棉大氅拢了拢,低敛地眼波里滚动一点失意,“真是天赐良缘,老爷与太太,就像书里说的故事。”
孟玉歪在榻上,阖着眼,一面笑一面摇首,“书里说的,哪里当得真,也闹呢。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指着鼻子骂,半点脸体面也不给我留。”
银莲在这头看他微仰着的下颌,有些犯傻似的发怔。孟玉一转眼,敛了旧事,打量她的脸色,“眼下这个大夫若不中用,就换一个来瞧,不用替我省钱。”
“好已好了,只是余留些病气未散。”银莲端正起来,欠着身拿钳子将榻下的炭盆翻一翻,“老爷留下吃饭么?我现学了道苏州菜,想着烧给老爷吃,谁知久不见老爷往我们这里来。”
“噢、我因税收的事耽误了,原是一早要来瞧你的。也要来看看天气冷了,你们姊妹缺些什么不曾?”
张氏姊妹搬到这云生巷来,买家具铺房间一应都是孟玉遣人办的。后头不清不楚的,又每月使人送十几两银子来供她姊妹二人开销。
银莲一向过的是清贫日子,倒省检,只是话里,揪着他前半句,半趣半探,依依的伤情,“我还以为是太太管的严,不放老爷出门呢。”
“她不是那样的人。”
孟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把衣袂掀一掀,不推不拒,也不承接,“立了冬,紧着就是年关了,你们在齐河不是有门亲戚?这几日收拾收拾,我使人送你们往亲戚家去过年,省得你们姊妹冷冷清清的。”
银莲浅浅一笑,“在哪里都是冷冷清清的……”等了会,孟玉像是没听见,没接腔,在那头衔着盅吃茶。她只好岔过话去,“谢谢老爷照拂。我想着,在齐河过了元夕再回来。”
“在亲戚家多住几日也不要紧,你定下回来的日子,托人传个话给我,我再打发车马去接你们。”
说话起身,像是要走。银莲忙撂下氅衣起身,眼珠子若无依托地转了转,满腹款留的话不得出口,“老爷要去了?”
“走了,还有桩应酬。”
“还说做那道苏州菜您尝尝呢……”
孟玉摆摆手,“改日吧,今天不得空。”言讫不叫她送,领着小厮去了。
银莲还是送到正屋门首,扶着门框站了会。她妹子玉莲不知哪里钻出来,将她往屋里拉扯,“姐,我看孟老爷还是对你有意的,虽说不常来,可中秋年节,他都记挂着。这样好的郎君,哪里寻去?爹娘去得早,亲事也没给咱们定下就撒手去了,如今你不自己谋划,还指望谁替咱们谋划?”
“你既有这心思,怎么不替自己谋划谋划?”银莲嗔她一眼,收捡炕桌上的茶盅果碟。
玉莲一双眼跟着她转,“嗳,我替你谋划,也是替我自家打算啊。你要是嫁了这样好的姐夫,难不成就丢下我不管了?你若嫁得这样好的姐夫,我的事情还用我自己操心?”
这丫头倒是会打算,只是银莲稍有踟蹰,“可你听他说起家里太太,像是有些顾忌,还不晓得能不能容得下我呢。”
“爷们要纳妾,夫人还能拦着不成?”玉莲撅撅嘴,搦着屁股往榻上缩,“先讨了老爷欢喜是正经,回头再讨太太高兴了,不就成了?姐一向是和善的性子,不过是求个好人家安身立命,又不与人争高低,不怕她容不得。”
银莲向着炕桌,站直了久不说话,不知在打算什么。窗户上透来刺拉拉的光,将她一把细腰掐得更瘦了,状似易折,却如麻绳柔韧。
却说这厢孟玉出来,说要走走,小厮赶着马车跟着。后头人流中,又悄么声息地跟着一辆马车,冯倌人撩着帘缝在老远地眺望他的影,目光细细地,射着幽怨。
身边姨娘坐定了,朴朴袄裙,“打听了,那户人家姓张,只得姊妹两个,是春天搬到云生巷来的。我瞧着,别是孟老爷外头养的小吧?只是不晓得太太那头知不知道。”
冯倌人丢下帘子,把两片腮帮子恶狠狠地错一错,“我还当是妈妈开大价钱敲他竹杠,他心里生了气,因此也远着我了,原来是又养了个小的在外头!他倒风流。我倒是要瞧瞧,他背着太太把人养在外头,太太饶不饶他!”
于是与姨娘商议,要拣个太太在家老爷不在家的时候,登门去把事情告诉太太知道。
可是不巧,近日连梦迢也有一半时候不在家,就是在家,也多半在忙活梅卿与柳朝如定亲的事情。
梅卿自然是满心高兴,为着这桩姻缘,又赶上年关将至,连日来裁衣裳打首饰,忙得不亦乐乎。与老太太扯来扯去,讲定了,只要柳朝如三百两的礼,只等说合那日告诉他。
梦迢知道了又笑又叹,“娘当初说非二三千银子不可,怎的这会又只要这姓柳的三百了?”
老太太的姘头常秀才在外间坐着看书,母女俩在卧房榻上说话,就隔着道棉帘子。
因此,分明是梅卿耍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才许的三百两。老太太却是哑巴吃黄连,只要在常秀才心里留个良善人的美名,便懒懒叹道:
“那都是气话,只怕她嫁了姓柳的跟着受穷,不愿她嫁,才说来吓唬她的。她死活要嫁,我还真能要他那些钱?我养她一场,虽不是亲母女,我心里却拿她和你一样的看待。就要她三百两嚜,我这里还要给她筹备嫁妆,也照样陪给她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