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墨泪流满面,这是她在高二过年时,家里亲戚来,她例行表演后,在日记本上写的话。
他拉着她,又到旁边的厨房里,家里还是早年流行的固定木质案板,左下角,他带着她的手指摸上去:“这上面是你刻的洗碗次数,你爸爸答应你,刻满这一条,就给你买小狗,你妈妈说让你偷偷多刻几个,你爸爸分不清,但你不想骗你爸爸,让你妈妈每天多做一顿饭,最后刻满了,家里迎来一个新成员,它叫臭臭。”
臭臭,拉屎非常臭,他们只养了他两年。
她瘫软在程耀司怀里,手下的纹路让她泣不成声。
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忆和她留下来的痕迹,除了日记本上提过的,还有很多很多,程耀司掰碎揉开,要把这些放到她面前给她看。
失去那一瞬就是失去了,最深重的痛苦其实在日后,每每会想起,无法再拥有,做梦的权利都剥夺。
眼泪在脸上破碎,坚硬的墙壁忽然敌不过从前和过往,她浑身力气被抽干,语无伦次:“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知道看着他们在你面前死去的那种痛苦吗,我看到她的手还在动,但是我说不了一句话,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我活着,连给他们送葬都做不到,我只想报仇,可报仇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说要报仇就报仇了……”
她停顿,不知该怎么让他理解,在重生的那一刻,把自己建立十八年的世界推翻,活着的每一秒,都是为了复仇,身体、思想、灵魂,全部成为一件工具,不管她内心认不认同,在那条崎岖的路上,从起点出发,她先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十八岁的自己。
在过程中,尚且有一个目标让她抛开杂念,或许一切结束,她还能做回以前的她。但沉星辰死后,她发现这只是她的痴人说梦。
她已经变了。
自私自利,多疑敏感,不敢放心去相信任何一个人。
“你知不知道,我讨厌本能的去算计别人的感觉,可是我好像改不了,我的脸也变了,就算我死了,爸爸妈妈也认不出我,他们怎么会希望有这样一个女儿……你最喜欢的也是她……我知道她很好,对不起,我也试过把她找回来,可是……对不起……”
她看着他怔怔说着,有点神经质,磕磕巴巴,也是真的觉得抱歉,对所有想念顾慈恩的人来说,她也是加害者之一,所以不敢去见爸爸妈妈,不敢去见尚在世的奶奶,她要斩断跟这个世界的链接点,但又那么害怕真的被抛弃。
在这样的她面前,所有情绪山崩海啸,又似乎她掀开的一丝缝隙,也给了他在窥见那样无依灵魂的同时,能够彻底拥抱她的机会,然后把她的灵魂像火烙印进他的骨髓,一辈子大概也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程耀司慢慢帮她擦眼泪,五脏六腑同样皱着抽搐,等她逐渐平复,他带着她打开了她的卧室,坐在只剩下床垫的单人床上,林惊墨静静垂着眸,激烈的宣泄让她感到疲惫。
程耀司打量一圈这个十几平的小房间,跟书房连通了的,是林惊墨上高中,课业渐重,自己的物品也变多了,父母商量了一下,将她卧室旁边的书房跟她的房间的墙打掉一半,为她节约时间,收纳物品。
她的父母非常非常爱她。
程耀司看着她哭到红却惨淡的脸,缓缓开了口。
“过年前,我们在纽约遇见那次,我是躲过去的。”提起这个,程耀司也觉得像个笑话,所以他脸上浮了点笑:“我看上个女孩,这女孩跟我心里那个人很像。这十年里,我不是没碰见过像她的,眼睛、嘴巴、侧面、声音甚至性格,但我分得很清楚,她死了,我不会在任何人身上找她的影子,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自己。除了这一个。”
林惊墨抬头看向他,程耀司的手在她微肿的眼皮上温柔碾过,一下又一下:“她们外貌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但我却总想到她。所以我跑了,她却又追了过来。林惊墨,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是不管怎么改,也不会变的。我看见了那部分,在认出你之前,就又喜欢了你一次。我能认出你,爸爸妈妈也能认出你。”
“可是他们不会喜欢现在的我……”林惊墨心里酸楚至极,把自己最不愿面对的那部分说出来后,整个人空空荡荡,像一个灌了风的纸袋,不知要飘去哪。
“你怎么知道不会?我知道你在国外买了套房子,很低的价格租给季南亭,想让他们过的好一点是么?这就是你会做的事情,是顾慈恩会做的事情。她很好,是天真善良的好,你也很好,有手段能保护自己,怎么不好。社会生存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道德准则,更多的是灰色地带,你不必非要选择一个极端,选她还是选现在的自己,我只希望你高兴,爸爸妈妈也会希望你每天能开心。忘掉她能让你开心,那就忘掉她,可你并不开心是不是?”他余光扫见书房里张贴的大大的地图,拉起她,走到地图跟前。
“你看。”
他手指前是一条起自西北高原,东汇入海的大河。
“它的源头,是一条高原小溪,不叫最被广为人知的那个名字,也不是最终的那个样子。”
他的手指顺着那条河的标示往另一头游走。
“经过高原、森林、沙漠、平原,泥沙俱下,混入越来越多的不同生物,有过无数次断流,甚至被人遗忘,但不放过任何一个落雨的机会,带着最初融化的雪水,奔流到海。”
指尖在宽广的入海口停下,他双眸黑亮如幽深的泉,凝视她:“但如果切断它的源头,它可能就会彻底干涸。”
水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又最坚硬的东西,冲刷的不止是奔向海的河道,还有她高铸起的那堵自己难以越过的墙。
“你要带着她,一起冲向入海口。”
她仿佛听到磅礴的波涛怒吼,狂啸着澎湃至海岸线。
生命如此渺小,生命又如此声势浩大。
林惊墨的表情碎裂,她狼狈的跌下泪,抬起手臂颤抖地拥住他,良久,轻声在他耳边道:“我想爸爸妈妈了。”
“好,明天我们去见他们。”
程耀司紧紧回抱她,紧到两个人浑身的骨头对撞。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