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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历中判若两人。
贺致远明白,病历中记录的是颂然的十七年前,看似与今完全割裂,可颂然的敏感、易怒与毫无来由的自卑,恰是那段童年经历栽下的因果。
他找到了答案,还想追溯颂然成长的脉络。
“颂然,我看到了病历第一页,上面说,你小时候得过强迫症。”贺致远换了稍显轻松的态度,安慰他,“强迫症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很多人都有。我认识的一些朋友,有的喜欢收拾房间,有的走路爱踩格子,有的吃薯条一定要长短间隔着吃,大家都……”
“我不一样的,我和别人不一样。”颂然出声打断他,苦涩地笑了笑,极轻地说,“贺先生,你没见过我犯病的样子,很吓人的,真的,不骗你。”
他望着漆黑无边的天花板,手指悬空,指尖不自觉微微颤抖,在空中划下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然后飞快握紧了拳头,死死扣住五指,掐进肉里,不许它再乱动。
不可以。
数不完的,你明知道数不完的。
隐隐又有大量失序的数字冒出来,浮现在脑海中,密密麻麻,像迁徙季节翻出海浪来的、鳞光闪烁的巨型鱼群。它们嚣张地列成一排,集体尖锐鸣叫,起初只是模糊的虚影,后来开始变得清晰,想要激起他忍耐已久的渴望。
想一个一个数过去,从一开始,数到无穷的尽头,仿佛幼年的承诺还可以兑现,他等待了整整十七年的那个人,还在遥远的某个地方,随时准备回头。
“贺先生,你不忙的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我,还有我的病,很短的。”
颂然伸出手,摸索到他送给布布的那只兔子玩偶,把它揽进了怀里。兔子胖墩墩的,毛发绒软而暖和,浅栗色,可以用生褐添足量的水调出来,大面积刷绘,也可以用0号笔一根根细化。
色彩、形状、温度、质感……他喜欢所有感性的东西,因为与数字无关,所以安全。
他抱紧了兔子玩偶,直到那些侵入脑海的数字被这只守护神驱赶出去,才呢喃着说:“我一直想找人倾诉,可总也找不到。我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我想要有的,可就是没有……十几年了,忘不掉,也治不好,再不说的话,我会憋坏的……”
他慢慢地说着话,嗓音轻飘,不露泪意,却像一层濛濛浮雨,令人揪心地疼。
贺致远很想抱一抱他,给他一些除了言语之外的切实抚慰,只是相隔一万公里,他无能为力,唯有寄托于声音。
“你说吧,我听着。”贺致远道,“就当我在你身边,从后面抱着你。”
“好。”
颂然点了点头,双臂在胸前交叠起来,抚上自己的肩膀,逐渐收紧,仿佛真的被人从身后拥抱一样。
第二十三章
Day 09 21:18
在六岁以前,颂然是有家的。
J省G市,南坞乡下溪村,山脚半亩良田,村口一间瓦舍。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靠做农活维持生计,独自将他拉扯大。兴许是鳏夫孤独的缘故,父亲一直沉默寡言,眉宇总也舒展不开,但凡有了余钱就买烟买酒,酗得极凶,不爱搭理他,反之倒也不像村里其他父亲那样,动辄打骂孩子。
冲着这一点,颂然觉得父亲是爱他的。
那会儿他懂事早,不像其他娃娃一样喜欢惹事生非——要么光着腚追狗,要么光着腚被狗追。他向同村上小学的哥哥姐姐借来教材,不帮活的时候就坐在门槛上念,左手语文,右手数学,心想今后要好好读书,赚钱孝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