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戴观澜再也没见她这般笑过。
哭亦随之,变得悄无声息。
忽又生起流景自伤之感,他把酒瓶放在桌上,悄然退到庭院门边上。
树泄流光,浮宕在饮酒的二人身上,给他们披上一重重暖轻的浓纱,犹在云雾。
陆承胥喝得少了,梁笙却一直在吃酒,直至醉意来了七八分,她昏昏沉沉伏在桌上,随玉兰影子倒映在琉璃面里,如临水照花。
陆承胥轻抚她的脸。
他沾过鲜血、杀人如麻的手此时像在抚琴,或在作画,温柔地淌在她酡红的醉颜上,从眉到眼尾,细致入微地游了过去,无限的爱和怜。
梁笙醺然不觉,甚至认不出眼前人,她偏头,唇蹭过他的指尖,在他撤回手之际轻轻呢喃一声:“别走,别走……”
语调轻软,像丝绸织就的绵密罗网,从头上罩下来,蒙得人晕了头、走不动。
陆承胥动作一滞。
他唇角弯的幅度更大,缓缓垂头,欲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梁笙依旧昏寐,无知无觉地唇瓣轻阖,又念念了一声——
“哥哥。”
陆承胥停在原处。
他脸上的柔情几乎在顷刻间尽数褪去,渐被一种憎恶的颤抖取代,让他整张脸忽崩解如罗刹,露出俊美皮下的穷凶极恶。
他猛地退回去,拎起桌上的酒瓶,把剩余的酒淋淋漓漓灌得一干二净,又手臂一挥,重重丢它在地上,砸得粉碎。
碧绿尖利的粉屑撒了一地,闪耀着如银的日光。
他极少这般失态,戴观澜潜伏他身边这么多年,就见过两次。
再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在他遇刺身亡前一天。
他似乎凭空有了预感,整天都怏怏不乐,又搜刮了一列洋酒消愁,佛青幽绿的玻璃瓶身摆在窗灯下,深紫色的酒杯,斑斓的彩光铺满整桌,像夜里尚未熄灭的路边霓虹,透着一股绮丽的凄静。
他给他也递过来一杯酒:“观澜,你陪我喝喝酒。”
戴观澜没有推辞,板正地坐在桌后,毫不犹豫饮下一杯。
两人沉默地酙饮,他突然听陆承胥说:“你有没有想过不干这行。”
他不知道陆承胥话里的用意,正了正色,平静地否认:“没有。”
“真的?”陆承胥笑了一笑,眼睛定定盯着他,像要望穿他的心事:“真的没有?”
戴观澜仍然摇头。
他显然对时局动向感到悲观,有些惨淡地笑:“我倒想有天偷偷逃了,和她一起到国外去……”
“带上她那只总咬人的猫。”
他的手指转动着酒杯,黄黯的灯下,桌上光影兀自随着回旋飘动。
“结婚,做对寻常夫妻。”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之至,哑然片刻,又举起酒咽下一杯,涣散的眸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有路灯一两只在照耀,后院的玉兰早在一场雨后凋零尽了,寒枝上歇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鸟,哀哀地叫唤。
“但她必然不会答应。”酒醉之人说话颠三倒四,半晌又说出一句否决的话。
稀里糊涂中,他终于想起让他走:“好了,你走吧。”
戴观澜霍然起身,没再说别的话,在深蓝的夜影中离开,又在踏出房间的那一刻,回首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这将是他和陆承胥最后一次对话,对他最后的印象,这一次,他必定会死。
因为挥刀者是她。
他这回是真的醉到不省人事了,开始喃喃念她的名字。
声音愈念愈小,最末近乎无声。
戴观澜静悄悄地合上门。
狭长的门缝中,目之所及,只余下他凄然的独影,晃动在酒阑人散的房间,慢慢地于这寂寂的春夜中载沉载浮,消隐,然后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