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铭气得讲不出话。
吵下去,几十年积的口德都会败光,他不像陈娇,他要面子的。
谢恩铭转身往后厨去,情愿洗镬也不想替妻子拭泪。最多冷淡她几日,碗,她照样要洗;菜,她照样要切。铺面那道卷闸随日头月光起起落落,人惯了麻木的生活节奏,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夫妻,有时比敌人疏远。
好歹敌人还会关心一下你打算出什么招。
陈娇眼泪鼻涕滴在水泥地面,黏黏腻腻,谢莹莹从口袋拿出纸巾帮她擦拭脸颊。
女人,多数比男人有同情心,况且这是她妈。
“阿妈,你先回家,这里我来收拾。”
陈娇啜泣着问,“阿莹,迪仔会不会生我气?”
“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认他,他会认你吗?”谢莹莹语气有些恼,“那个蜈蚣精骂得这么难听,迪仔跟着她长大,什么坏都学去了!你看大哥,不是我帮你扯住他,他都要跟着蜈蚣精一起骂你了!”
陈娇一听,哭得再也讲不出话。
比登报与孙子断绝关系更残忍。
街坊打了呵欠,觉得续集也差不多完场,稀稀落落散去。新春正月还未结束,铭记婆媳吵这一次,全年都要走衰运。
所以没人愿意出声,怕沾了霉气。
陈娇哭够,扶着腰,拿起钥匙自己回家,余下谢莹莹收拾一切。程真只是路过,谢恩铭大吼之后,她便走了。
在巷角的茶餐厅吃完晚饭,离开时在柜台要了一包云斯顿烟。
1993年3月,九龙城寨正式启动拆除。这个前清遗物消失前,她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带着程珊。日日夜夜布帘拉起,两姐妹听人咳,听人喘。尿桶旁边摆拖鞋,一穿上,连脚底都会沾满臊气。
难民,丧民,没身份证的谎称良民。人人身怀几百万吨灾难往事,却永远闭口不谈自己从何而来。
那是一个既入世,又避世的地方。
福华街却不一样。
屋宽些,路也宽些,连人的思考能力都得到拓宽,听八卦从来不会累。原来居住环境真的会改善心境,难怪人人都想住大屋,开敞篷。
只要有钱,他们能思维开阔得原地创建一个宗教。
陈娇或许无辜吧,谢恩铭或许无意吧,程真懒得去想。烟已烧尽,她走过铭记门口,被谢莹莹叫住。
“今晚怎么不去过节?”谢莹莹脸上丝毫找不到方才难过的痕迹,语气与往常一样,“情人节喔,你男友呢?”
程真沉默两秒,开口道,“他等下才来。”
“Maggie下个月结婚,你带你男友去参加她婚礼吗?”
“我自己去。”
谢莹莹笑得眼弯弯。认真细看,她挺漂亮,只是身材太瘦。眼角没有倪婉君那么锋利,带了世故的逢迎,总有人愿意吃这套示好。
“什么时候饮你的喜酒?”
程真耸耸肩,不答了。
谢莹莹识趣,又说,“吃饭了吗?约会前要不要吃点东西垫肚?我们还没收铺。”
“不了,刚刚在大旺冰室吃了面。”
谢莹莹不再勉强。手上扫把扫不走那张黏在地上的纸巾,她不怕肮脏,弯腰去拾。外套口袋随动作敞了个浅边,滚落一粒不明物体。
她立即用脚踩住。
程真看见了。
是一粒花生。
她收回视线,什么表情都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过是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程真站在家门口摸钥匙,还没插入锁孔,就听见楼上的人边讲边下来。抬眼去看,张欣园双目红似兔子,抱着一袋软塌塌的衣物,身后是两个程真没有见过的人。
“放心啦,明日就能出院,厂房老板也说会赔钱给你妈。”那个年纪稍大的男人说,“我们宽限多几天,等你妈回来你们再搬吧,大家说到底亲戚一场。”
“阿园。”
张欣园抬头,见到程真一脸疑问。她竭力收住眼泪,“真真姐。”
“你去哪里?”
张欣园脚步与声音同时犹豫,想半天,还是决定说实话,“去医院。”
程真见她毫发无损,心里有些担忧,“是黄姨出什么事了吗?”
张欣园点头,照着亲戚的话复述,“没什么,明日就能出院的了。”
那两个亲戚对着程真上下打量,眼内不怀好意。穷屋穷民,这里住不出心怀天下的圣人,有戒心也很正常。
程真不便继续追问,只好说一句,“没事就好。”
她拧开门锁,先于那叁个人下楼前进了屋内。
今晚碰见的外应实在太糟糕。
白车,医院,阴谋,隐瞒。年老与年少,各执一双泪眼,分不清到底谁施暴,谁受害。
程真禁不住想——
莫非还要见血光才算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