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德皱着眉接过,目光流露了然。
连同那张小纸条一并拢在手心,他匆匆离开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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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钟后,第一趟小巴驶出。程真在收工回家路上,打了个电话给麦笑琪。听得出好友声线疲惫,也是刚刚结束夜班,在怨客人小费吝啬,还企图揩油。
“笑了十分钟才给我20,他好意思拿出那两张青蟹,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收了吧,迟些出新版纸钞,这两张就是古董,升值啊。”
“你下班了?一起吃早餐吧,吃完我还要去阿力家里搞卫生,我们复合了。”
“嗯。”
程真没有指点他人生活的兴致。
但麦笑琪几乎是她唯一好友。多年前她在王盛波店内定制那套酒吧制服,麦笑琪也在场。比她大五六岁的模样,一头时髦细卷,偏偏抹粉色唇膏,格外俏皮。仗着貌美也有些高傲,拿眼尾去睨一脸稚气的程真。
结果在程真讲价不成的时候,她立即帮腔,“波哥,让她20你也有赚,不要这么小气。”
“Maggie,我也是赚鸡零狗碎而已。”
“那我帮她给。”
程真脸红着拒绝。麦笑琪哈哈大笑,递了两张青蟹给王盛波,“我刚下班,你请我吃早餐吧。”
铭记是麦笑琪带程真去的。当年15一碗,鹅肉只斩叁件,脂肥皮脆。麦笑琪嫌油腻,拿没用过的筷子夹起,放到程真碗里。
“吃多些吧,第一日出来打工?卖酒水也要靠体力的。”
程真困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麦笑琪又笑,“看见你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
后来麦笑琪从兰桂坊去了中国城,说那边客人格调高些,小费大方。家中独女,她也硬气,任宝姐如何力劝,就是不肯下海。
古道热肠的江湖儿女,过了义气年代,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明年就29了,欢场中人与麦笑琪年纪近似的,大多已经择木而栖。又听人说这样日夜颠倒的工作,雌激素分泌容易紊乱,卵巢早衰好难怀孕。
麦笑琪忧心得很,青春临近过期,直接把自己从专柜拿下,放到促销货架。
程真到铭记的时候,麦笑琪正在与陈娇的女儿谢莹莹搭话。
“你生完两个身材还是这么好,好羡慕。你看我眼角下面,已经有细纹了。”
“早生早修复,我两个都是20岁前生的,现在走出去没人觉得我是做阿妈的人。”
谢莹莹瘦得像纸板一样,确实不像做妈的人,像佣人。铺内陈娇喊了一声,谢莹莹拍拍麦笑琪的肩膀,又进去帮忙。
程真落座,“怎么谢老板女儿会回来的?”
“回来分钱咯。”麦笑琪难掩心里酸气,“现在吹风这一片计划旧区重建,估计迟些就会出收地公告了。货币补偿或者产权房屋调换,哪条路都不亏。谢老板这个铺面还会有商业损失补偿津贴,临老发达,女儿肯定要回来尽孝。怎么我就没这种福气,只有一个卖报纸住棺材房的老爸,房还是租的。”
“要拆?”程真睁大眼,“这一带住那么多人,说拆就拆?”
“就是人多才要拆啊,住得快要变危房了。你最近在忙什么,以前你比我还在意地产新闻,你居然不知道?”麦笑琪语气无奈,“新界卖了一大块地皮,说要搞什么【泛市中心化】,反正我听不懂。总之就是要那些老板去新界做生意,公司搬过去,职员都跟着去的啦,这边住的人肯定减少。到时候新界房价一升,又多了个买不起的地方。”
程真没接话。
她找了另一条出路,红港千变万化,也与她未来无关。但麦笑琪不一样,生于斯长于斯,还盼着老死在此。
她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任何风吹草动,于市井百姓而言,就是切肤之痛。
“你又收错钱了!”陈娇大声呵斥女儿,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以前叫你多念书,你就是不肯,跟个飞仔同学鬼混,还生了两个,绑死你一世!现在连几十元也能计错数,你回来就是帮倒忙!”
“两次而已嘛……”谢莹莹心虚回应,“都是熟客,就当优惠咯,反正他们下次还来的。”
陈娇仍在撒气,“还不快点去厨房帮忙摘菜?怎么我就生了个你这么蠢的!”
程真收回视线,见麦笑琪一脸复杂神情。那对梨涡失去活力,挂在嘴边似两抹嘲讽,若是挨这几声骂也能分得一套房产,麦笑琪乐意至极。
“还不吃?”程真咽下食物,“不饿吗?又是你说等下要去搞卫生的。”
麦笑琪摇头,“就是想到等下要去做免费劳动力,没胃口。”
“你自己选的。”
“我是没得选。”
程真沉默。麦笑琪味如嚼蜡,又开始讲,“你是不是想劝我分手?”
“没。”
“是不是想讲,下次你不要来我面前哭?明知那个是垃圾堆填区,还妄想能捡两张红杉鱼出来?”
“没。”程真叹气,“我从来不会这样想你。”
这回程真竟然叹气,麦笑琪当然明白,此生甘苦只有自知了。她不介意,甚至把右手递出,无名指上的钻戒火彩耀眼,“第一个通知你,我要登记结婚了。”
程真捏起她的指尖,认真看了看罗力的诚意。50分,不大也不小,无论是八星八箭还是excellent切工,这滴女人的眼泪收买了女人的心。
程真由衷说一句,“恭喜你。”
多说无益,白费口舌。成人世界只讲情愿二字,程真懂,麦笑琪懂,罗力更懂。
“阿真,我们准备买房了。荃湾愉景新城,叁年新盘,不到500呎,也有2房1浴,他是有心跟我过下去的。”
“写你名吗?”
麦笑琪苦笑,“他妈不肯,无所谓啦,反正都是留给孩子的。”
程真诧异,“你有了?”
“在备孕而已,登记之后我就不去中国城了,找份文职做。”
“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
“其实他有时候就是幼稚了些,男人嘛,年轻都贪玩的……”
“那不是挺好?你可以提前感受做老妈子。”
“叼你!”
麦笑琪知道任她说破嘴,程真也不会相信罗力浪子回头。再多讲几句,程真就无法真心祝福下去了。
“摆酒你来不来?”
“人和礼都会到。”
麦笑琪现在才露出真正喜悦的笑意,“到时候花球抛给你,其他人我都不给。”
程真挑眉,“不要了吧,像在咒我。”
“不要就算——”麦笑琪目光落程真身上流转一圈,才看见她背了个新手袋,“哇!你是不是瞒着我搭了条大船,对你这么舍得?这个手袋新款来的,快点给我看下!”
程真毫不犹豫递上,“莞货,超A级,真假难辨。”
“这个仿得太好了吧。”麦笑琪爱不释手。
叶世文明知问米是假的,倒是把四姐的荒唐话听了进去,也嫌程真挎包寒酸,装阔绰送出一堆绫罗绸缎。
她最中意的是脚上那双miu miu的方跟鞋。
miu miu哎,谁能抗拒它的复古俏丽?在叶世文单膝跪下替她穿上的时候,程真笑得十分开心。
她虽不是落难公主,但也贪这一时叁刻的柔情眷顾。
叶世文连连感慨,“我应该一早送你鞋,还问什么米。”
“假的——”程真把手袋从麦笑琪手上拿回来,“别看了。”
“你下次去买,记得叫上我。”
“行啦。”
麦笑琪赶着去替罗力收拾狗窝,只吃一半就匆匆走了。程真走到收银台买单,发现是谢莹莹在收钱。
“两碗?盛惠60。”
程真递出100。
“找你40。”
这回钱没数错。程真转身就走,却听见谢莹莹叫住她。
“你这个手袋是真的吧?”她的笑容有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似要看穿程真背后到底是哪个大腹便便略有财力的老年采花贼,“脚上这双miu miu也是真的,我看就能看出来,根本不用摸。手袋肯定是双层真皮,够重,才会往下坠。菱格饱满,五金件也很精细,看刻字就知道。”
程真与谢莹莹狡黠目光对上,却没答话,直接离开。
她连夜赶来大献殷勤,抢在哥嫂前头。地契面积一赔多少?暂不用理。置换房在将军澳?南丫岛她都没问题。有祖业才不会失业,有身家才不会搬家,逼仄狭窄的寮屋谢莹莹住够了,生两个孩子又如何?只要她有钱,离婚就是一纸证书的事。
有人扮猪食老虎,看来陈娇要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