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紧四姐那张白脸,连呼吸也在颤抖,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名字。四姐却笑了,十分娇俏,“算啦算啦,知道你小气的,一台就一台。你赚那点钱不容易,尽早找个好归宿,有男人养你才不会辛苦。”
程真不知如何作答,“你……有没有挂念珊珊?”
这明明不是林媛。
“没喔——”四姐摇头,“我是为了博儿子才生她的,生出来又是女儿。你那个死鬼老爸祖籍客家梅州的,没有儿子送终,都不知道多恨我,我后悔死了!”
“不可能!”程真反驳,“你不会这样想的!”
林媛不会的,她爱珊珊,她比任何人都爱珊珊。长得最像她,性格最像她,思娴,是她取的名字。
娴,文雅美丽,离俗流光。
哪是面前这个妖冶泼妇能够相提并论的。
是她傻了,一句珊珊就乱了心智。程真直接站起来,“我没什么想跟你讲的,你走吧,我不问了。”
“哎——”四姐伸手越过桌面,拉住程真,“走什么走?叫我来就来,叫我走就走?我明明就是你妈咪,你真是没规矩,我以前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没教过我!”程真挣开手腕。
“喂!你不要得寸进尺!”
四姐用力拍了桌面,声响颇大,震得沙发上的叶世文也皱起眉头。他以为这对母女感情深厚,光看程真对那只tweety的态度就能知道。
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肯来看你,是念在骨肉亲情。没想到你这个不孝女,逢年过节不祭祖,大时大庆不打斋,饿得我在地府头昏眼花,还敢叫我走?我偏不走!”
“随便你。”程真离座,转身要出门口。
“你是不是还在内疚?”
程真怔在原地。
“我死了是我的事,命不好罢了,你还要自我责备多久?”四姐浮了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很轻佻,很无奈。又拿起桌上那张程真写的纸条,折迭,撕成两半,“坐过来吧,别走,再讲多两句。”
叶世文站了起来,见程真脸色不妥,轻声地问,“是不是想走?如果——”
程真没有看他,直接回头。
她又走到桌边坐下, 望着那几张撕开的碎纸,“为什么要撕了它?我写得不对吗?”
哪有真的能穿透生死的重逢。不过是如梦如幻,镜花水月,又或是误打误撞,心理博弈。
魂牵梦萦太久,程真懊恼,竟上了这骗子的当。
“不撕掉难道要烧掉?你知道我怕火,好烫。”四姐双手交迭胸前,微微扬颌,笑意加深,“况且你这手字真的差强人意,练那么多年都写不好,妈咪看到觉得眼痛。”
“你不是我妈咪。”
她的手在轻颤。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四姐从桌面烟盒敲了支烟,衔紧,点燃,“反正你这一世也不可能认回我,谁让你姓了程?而且我当时那副死样,自己都嫌难看。”
程真心跳乱了,“我妈咪不吸烟的。”
“人会变的。”四姐凑近桌面,用夹烟的手在半空指指点点,“你是没钱买靓衫还是没钱弄发型?T恤洗到皱巴巴,那只挎包背了四年都不换,好寒酸!”
“她不是在意外表的人,你不要再装神弄鬼。”
程真只想拆穿这场让她胆战心惊的把戏。
“我帮你改名叫程真,你真是一点都不醒目!程真,情真,戏假情真嘛。情是真的,戏是假的,这八个字是妈咪毕生绝学。你要是学会叁成的话,现在已经生两个男丁了。”四姐收起笑容,“你真的跟我完全不一样,不懂做戏,又不会逢迎,难怪没人追你!”
“我不需要男人追。”
“也没见你追到男人——”四姐瞄了眼沙发上的叶世文,“这个,不算,我不会认他的。一看就是风流债,傻女,你到时候会伤心的,出了这个门口就分手!”
“喂——”叶世文语气不耐烦,“阿姨,不要仗着你是鬼就乱讲话。”
四姐又认真看了看叶世文,收回视线对程真说,“如果只是玩玩那也无妨。他够傻,又注定会富贵,什么都信你,拿够分手费再走。”
叶世文总不能跟一只半人半鬼计较。吵起架来,也不知该女士优先,还是女鬼优先,吵赢了也没成就感。
连鬼都骂?丧心病狂。
他睨了徐智强一眼,又低声怨,“你在哪里找来的邪神?!没一句真!”
“文哥,她赞你富贵啊!”
“……”
“你不要再讲了,我要走了。”程真不想再听下去。每一句话都触目惊心,反复暗示,到底面前是不是林媛,她自己都分辨不明,“你也走吧,我不会再来看你。”
“行啦,反正我也要赶着去开工。我向阴司递了申请,下世轮回我们不会遇上。你也别怨我,毕竟我死在你前面,我有优先选择权。”
四姐碾灭香烟,拿起笔,在纸上写字,边写边念。
“心上有田,容万家灯火,辰藏蜇虫,如厚物初生。程小姐,我盼你有屋有田有真心人,叁餐四季,衣食无忧;添丁添财添福寿,祸不及己,夜夜安寝。”
“母女一场,今生缘今生尽。人鬼殊途,日后梦醒梦回,不必再见。”
四姐把纸递出,程真看了一眼,心跳漏拍,涌出无限泪水。
——【思辰,带娴走,别顾及我,余生勿念。】
见她没接纸,怕是担心身后的人要看。四姐随即收起,在烛火上点燃,一切了无痕迹。
“靓女,她走了。”
叶世文起身走近,程真脸颊两道泪痕,看得他心头一酸,俯身去问,“真真……”
“阿文——”程真直接打断,站起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自顾自走到门口,打开门就闪身出去。叶世文追在她身后,剩下急急掏请香钱的徐智强,“四姐,要给多少?”
四姐大手一挥,“盛惠2999。”
“不是随缘乐助吗?”
“问米是赠的,问米前我讲了这么多,你当我讲废话啊?”
“……”
门关上了。四姐数着纸钞,头也没抬,“你还不走?见也见了,还不舍得什么?你看她健健康康,有人疼爱,你不用愁。”
“她瘦了很多。”
“哪有你瘦?”四姐语气带笑,荤素不忌,“烧到只剩一副骨架,殡仪馆开炉也没你家里那场火大。你不敢现身,不是怕自己丑,是怕她心痛而已。”
“她还内疚。”
“算啦——她当时只有15岁,能救你小女儿就不错了。你们有钱人就是贪光鲜,桌布又长又拖地,一烧就烧整屋,你睡在房内,注定没命的。”
“你说,她会相信吗?”
“你看她哭成那样,至少信叁成。”
“四姐,请问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下她之后——”
“不行!”四姐表情严肃,立即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由业果,我写那张纸已是大忌。你守在我这里太久了,如今终于得见,你走吧。再不投胎,你要做生生世世的无主孤魂了。”
魂单吊影,无人祭奠,又算得上什么苦?
思辰,我儿。万般叮咛如鲠在喉,我却只能隔世遥望,无从启齿。若世间真有能穿透生死的重逢,那便是我对你从未停歇过的牵挂。
余生勿念,勿念,珍重,千万珍重。
“四姐,多谢你。”
一声叹息过去。
人鬼皆退散,四姐伸一个懒腰,又熄掉灯。坛前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永远缄默,又永远受苦,像极她那个早死的老公。
“还是死老公好。死一个男人,快乐半生,死一个女人,叁代伤神。”
她抬腕一看,“哎呀,今日真是见鬼,我打麻将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