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岷起身, 接过圣旨,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崔吉业似有些意外,又有些讪讪,淡淡一笑后, 道:“万岁爷还有一份口谕要咱家传给齐大人, 事关机密,劳驾诸位回避。”
辛益等人起身, 鱼贯而出。
众人走后, 齐岷不等崔吉业开口,淡漠道:“万岁爷的口谕, 可是关于程家?”
崔吉业微讶,讪笑道:“大人不愧是万岁爷的股肱心膂, 万岁爷的忧虑, 大人一想便知。”
齐岷不做声。
崔吉业道:“这次观海园一案, 万岁爷已有耳闻, 田兴壬那厮利用程家别庄戕害无辜稚童,罪大恶极, 不死不足以平民怨。至于程家,府上别庄平白被人鸠占鹊巢,数十名护卫惨死, 程家六公子更险些在激斗中死于非命,既已受累至此,齐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不必再折腾程家了。”
齐岷眼底一寸寸冷凝:“程家受累?折腾程家?”
崔吉业自然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意味,提醒道:“齐大人, 咱家刚才所言, 乃是万岁爷的意思。”
齐岷缄默。
崔吉业耐心道:“程家背后是谁, 齐大人不会不清楚。万岁爷是重情之人,当年能顺利扳倒那三位,刘家功不可没。皇后为万岁爷操持后宫,多年来勤恳兢业,如今又已怀上龙嗣,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万岁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旁的事情惹得娘娘不快,伤及龙胎。”
齐岷意外道:“皇后有喜了?”
崔吉业笑道:“是,月前刚诊出来的喜脉。这是皇后和万岁爷的头一个孩子,万岁爷有多看重,大人想必明白。”
齐岷心念起伏。
皇后刘氏入宫多年,膝下一直无所出,这次着实是头一回传出喜脉,如果能诞下男婴,那大周的储君之位便可稳住,算是了却万岁爷的一桩心事。
可是,程家涉嫌的乃是勾结东厂,这一点,万岁爷当真能忍吗?
齐岷道:“观海园内窝藏东厂余孽数十人,程家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并且,观海园禁园底下的密室至少已修建五年以上,室内刑具全是铁锈,若我没有猜错,早在东厂出事前,观海园便已是田兴壬豢养杀手的秘地。”
“齐大人何必这样猜呢?”
齐岷蹙眉,转念听出话外之音,震动之余,厉声道:“登州至少有十二名孩童惨遭残害,这些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良家稚子,若让程家就此脱身,难平民怨!”
“这一点大人尽可放心,万岁爷早有安排。”崔吉业并不慌忙,淡淡道,“知州王大人已在着手处理送那十二个孩子入宫一事,日后,他们便是二十四衙门的人,一样可以大展抱负,光宗耀祖,对他们这些乡野稚童来说,也算是皇恩浩荡,因祸得福了。”
“崔公公说这话不心虚吗?”
“齐大人,”崔吉业声音变冷,皮笑肉不笑,“咱家刚刚说了,得饶人处还请饶人。再者,以齐大人现在的处境,与其忧心那些毛头小儿,不如多为自己想想。”
齐岷眉峰压低。
“大人不会真以为登州发生的事,万岁爷一无所知吧?”
齐岷神色一凛。
崔吉业道:“实不相瞒,您和燕王妃的那些事,早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万岁爷顾念旧情,没有责备大人,但不意味着毫不介怀。大人还是先想想,回京以后该如何向万岁爷交代吧!”
厅外大雨如注,崔吉业阔步上前,背对着齐岷道:“明日辰时,咱家会来府外接人,还望齐大人勿误。”
*
大雨砸着窗外的青石地砖,天光阴晦,虞欢坐在镜台前拨弄妆奁盒里的首饰,耳畔响起春白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王妃,不好了!崔公公前来传旨,要代替齐大人送您回京!”
春白跑进来,急得想哭:“明日辰时便要启程了!”
虞欢眉目不动,纤纤指尖在妆奁盒里拨动,挑开一支支昂贵的金钗银饰。
春白见她一声不吭,更忐忑难安:“王妃,您……”
“我听见了。”虞欢指尖停住,从妆奁盒角落里找出一支漆纱桃花冠梳,伸指抚平花瓣上的细微褶皱。
“王妃,难道是您和齐大人的事被万岁爷知道了?”
打从那晚崔吉业来起,春白心里就没一刻踏实过,辛益说,崔吉业从来都是侍奉在万岁爷左右的,没有特殊情况,绝不会突然出现在登州城里。
春白难以想象,如果这个“特殊情况”是万岁爷知道了虞欢和齐岷的那些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大概吧。”虞欢一脸的无所谓,找齐一会儿要用的首饰后,看向窗外,“齐岷还没来吗?”
春白怔然摇头。
虞欢兀自道:“那就先备水,替我沐浴吧。”
登州城里的这场雨来势汹汹,及至夜幕四合,窗外依旧淅淅沥沥,天地间像一片被搅得混浊的水,什么都看不清。
虞欢换上一袭雪青色薄纱短襦长裙,披散着半干的长发坐在镜台前,手里握着那支漆纱桃花冠梳。
冠梳是在青州庙会的关扑摊上赢来的,算是齐岷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木制梳篦,漆纱花瓣,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虞欢却反复抚摸着,仿佛视若珍品。
齐岷来时,夜色已深,虞欢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回头看来。灯火融融,映在齐岷换过的衣袍上,是那袭熟悉的赭红飞鱼服。
他大抵是刚从外面回来,衣袍上溅着雨渍,令那些飞鱼图纹看着格外冰冷。
虞欢想起春白来报的那句“崔公公要代替齐大人送您回京,明日便要启程”,眼睛蓦然被刺痛,偏嫣然一笑,挑逗道:“指挥使,来吗?”
齐岷刚从府衙办完公差过来,听见这一句,收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