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才会有浓郁的怨气产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诞生于那个时候,而那个时候,也是妖魔最强大的时候,它们呼风唤雨,无恶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时,怨气就不足以支撑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余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设法的制造怨气,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确搅弄了许多风云,这么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惨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怨气,又怎么可以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强,它们只是很会耍阴谋诡计罢了。
……但它耍的阴谋诡计却是这样的残忍!这真相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笑,却又这样的残忍。
……正因为可笑,所以更残忍,对傅红雪来说,他一生的悲剧,年少时那些苦苦的挣扎与泪水,长大后那些无尽的思念与痛苦,原来都只是因为、都只是一个一只妖魔,他靠人类的怨气而活着。
人们常常会为苦难去找意义,但苦难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
“意义”的出现,只是因为人们要千疮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许傅红雪也曾骗自己,这些苦难是有意义的。
绿色的妖火逐渐吞噬黑雾,黑雾一开始还能发出狂乱的惨叫,到后来声音就逐渐微弱下去,直至被绿色的妖火吞噬殆尽。
傅红雪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黑雾,什么也没说,在那团黑雾终于消逝之后,他忽然脱力一样的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脸色苍白的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跪在地上,鲜血从嘴里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里呢?他是否有泪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条命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已随着秋星而流尽了,从此之后,无论是差点被杀、还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骗,他都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直到今天。
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竟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温暖又柔软,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边,低着头看着他颤抖冰冷的手。
傅红雪忽然紧紧地抱住了秋星,他的双手收得是这样的紧,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在抱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他抱着秋星,沾着鲜血的嘴唇翕动着,不停的重复着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带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才柔声道:“没事了,都结束了。”
傅红雪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颤抖地捧住秋星的脸,秋星娇嫩干净的脸,与他苍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让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里全都是血,他怕秋星会嫌弃。
秋星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忽然也满是痛惜,她看着狼狈的傅红雪,眼泪顺着眼眶流出,然后她主动凑了上去。
漆黑的夜里,篝火不停的燃烧着,这里的血腥气已够浓重了,横七竖八的躺着四五具死状凄惨的尸首,但傅红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并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连带着青草的边缘,都甚至能割伤人的皮肤。
傅红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着高远夜空之中的那颗孤星,苍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样起伏。他的背上满是被青草割伤的痕迹,他却一动不动的躺着,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过了三十七年,是一个正当成熟的壮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却总让他显得很脆弱。
这种脆弱,并不在经常显露,但好似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与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题。
秋星就窝在他的怀里。
她的大尾巴还有点瑟瑟发抖,她缩在傅红雪的衣裳里,头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点耷拉着,奶白色的脸蛋也浮起了一种动人的红晕,她伸手去拉傅红雪的手,傅红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侧过身来,将她整个人都收入了怀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块蝴蝶似的骨头。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傅红雪才忽然开口。
“那妖魔说,我的前十九年和后十八年,都是他在饲养我的怨气。”
秋星不说话。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这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对长寿的人类来说,这也已是寿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个笑话,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为了养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气”。
一个人的一身这样度过,是否是个笑话?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来了。
傅红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下头来看秋星。
十九岁时,秋星看起来比他要更成熟,更懂得这江湖的诡谲。
三十七岁时,他已成了纵横江湖的天涯刀客,秋星却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好似永远都是少女般的模样,永远都是他爱上她时的那副样子。
世间万物都在变,但时间却在她身上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秋星不说话,傅红雪却并不在意,他只是继续道:“他说错了一件事。”
秋星问:“是什么?”
傅红雪道:“我的人生,起码有一件事不在它的掌握之内。”
秋星侧头看他。
傅红雪也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