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昀曦怒问:“她已犯大逆罪, 你为何不直接拿下押解来京?”
单仲游苦告:“卑职也如此警告她, 不想荥阳君出示了一份您亲笔书写的免罪书, 上面写明只要她不谋反叛国, 其余不论触犯何罪您都不予追究。”
朱昀曦回忆片刻才想起这桩旧事,自己埋下的钉子只好硬着头皮踩上去,忍耐着问:“你可知她给多少人看过那份免罪书?”
“她说自两年前还乡后便经常拿出来向亲友展示,以宣扬您的圣恩,仗着这份殊荣她做任何事都很顺利。”
朱昀曦知道柳竹秋在给他下套, 故意四处炫耀免罪符, 令他不便处置她。
若任其摆布,这皇帝还怎么当得下去?
正想暴躁下旨派人武力捉拿, 单仲游呈上一封柳竹秋写给他的书信。
“荥阳君说她至多再有半月就能处理完手中事务, 届时将立即上京朝拜。卑职留了一路人护送她,估计她此刻已在路上了。”
这封信及时阻止朱昀曦失态,展信阅览,信中全是嘘寒问暖,谢恩请罪之意, 言辞极为温柔恭顺,与抗旨行为对比鲜明。
又是这招, 一边同他作对, 一边做小伏低, 对内给他气受, 对外全他颜面, 这些年她就用这万变不离其宗的招数对付他, 偏偏还百试不爽。
朱昀曦纠结一阵,决定再放柳竹秋一马,反正她这次插翅难逃,这么爱耍心眼,往后就让她呆在他身边耍个够。
当日柳竹秋接到圣旨,身边的人都预感不妙,建议她逃跑。
她安慰众人:“陛下重情恋旧,想必不会重责我。”
实际上她是不在乎安危存亡,准备坦然迎接一切可能。
动身前晚春梨突然留书离去,说要去找救兵。
陪柳竹秋出发的只剩陈尚志和几个仆婢。离京两年他和柳竹秋朝夕相伴,歙漆阿胶,已无异于夫妇。
陈尚志读书用功,学识精进迅速,平时帮柳竹秋整理文稿,编撰讲义,是她的得力帮手。
柳竹秋可惜他的才智,想撒个谎骗外人说请神医治好了他的痴呆症,让他去考功名,学以致用。
陈尚志说那样一来朱昀曦肯定不会再允许他呆在柳竹秋身边,断然拒绝了。
“世上不缺做官的才子,但能陪伴你的只有我,做你这个女夫子的弟子极为荣幸,怎能说成屈才呢?”
踏上返京旅程,陈尚志很不安,柳竹秋著书立说惹怒了大批守旧官员,长期参奏诬陷她。皇帝没在圣旨上露口风,但派人远道千里来传唤,想必不会轻松了之。
他们走的是水路,沿京杭大运河乘船北上。
正值初冬傍晚,一片孤帆随夕阳航行,两岸青山映带,归鸿逐波,萧瑟寒飙吹撩着船舱门口悬挂的毡帘,间或送来几声凄清的鹤唳。
柳竹秋忙着校对文稿,手里这批稿件是她这半年写就的,还有部分来自一些文坛知交,她想赶在进京前整理完毕,以保证顺利出版。
陈尚志替她誊写校好的稿子,趁舱内无人,小声问:“季瑶,今早我听到锦衣卫谈话,他们说这一路都尽量少靠岸,争取下月中旬抵达京城。行程如此之急,我真担心陛下轻信歹人,这次是拿你去治罪的。”
柳竹秋笑了笑:“估计是这样。”
她终于说出实话,陈尚志揪心道:“你明知如此为何还不做打算?那人已是皇帝了,你别高估他的气量,为防万一我们还是趁早逃走吧。金夫人去年曾派使者请你去蒙古做客,我们不如仍去投奔她。”
柳竹秋认为是时候与他商议未来了,放下笔,轻轻朝他招了招手。
陈尚志忙搁笔挪到她身边,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裕之。”
她春云般的眼波涓涓流向他,柔声唤着她为他取的表字。
“我不能逃走,就算这次是条绝路,我也得坚定地走下去。”
陈尚志眉头更紧,难掩恐惧:“为什么?当年先帝命你去宣府出家,你也决定潜逃啊。”
“当年我还在冒用温霄寒的身份,尚未将我的思想传播给大众。如今我已让很多人了解并接受了我的观念,算实现理想了。如若逃亡,那些反对我的人定会将我抹黑成叛国者,以此推翻我的言论,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如果陛下判定你有罪,从重处罚你该怎么办?”
“那我也得受着,总之不能破坏人们寄托在我身上的信念。”
陈尚志难过得两眼嚼泪:“你是要效法蒋妈和孟先生,舍身证道吗?”
见柳竹秋默认,他垂头流泪,压抑地低泣数息,抬头保证:“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会替你出版这本文集,然后继续宣传你的学说,直到我死的那天。”
少年已蜕变成长,温柔体贴的沃壤长出的爱苗往往能结出知音硕果,他钦佩柳竹秋,也钦佩她的理想事业,愿意为二者献身。
柳竹秋无限欣喜地搂抱他,心疼内疚紧跟着到场。
“对不起,每次都要你迁就我。”
刚建立亲密关系那会儿她偶尔还会在陈尚志身上寻觅朱昀曦的旧影,在充分感受到前者的包容理解之后便彻底摆脱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缺失感。
有了比较才清楚,纯粹的相爱应该是轻松舒畅的,好比穿着最舒服的衣服,只需要干净柔软的面料和简约合体的裁减。
如无意外,她希望同他白头到老。
陈尚志用力回拥她,两个人的体温迅速穿透衣衫交融在一起。
“是我没用,不能保护你。”
他失落又向往地说:“假如我有表哥的权势就能成就你了。”
他从不在意被当成替代品,还遗憾自己这个赝品太弱小,配不上爱人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