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昀曦心里难过,生怕在他主持祭典期间父皇会突然离世,安排陈维远留守宫中,随时传报消息。
出发前天的下午,太医院一名姓全的医师忽来求见。
医师官阶仅七品,平时给太医、御医们打下手,检查药材、配药制药,正经为皇室出诊还论不到他们。
太子不会面见这样的小人物,都由东宫的属官接待。
那全医师自称知晓重大机密,且与皇帝的病情有关,必须面陈太子。
朱昀曦听了通报,命人带进来问话。
全医师犬伏于地,未说到正题已浑身哆嗦,恳求:“微臣为着社稷安危冒死进言,若不幸牵连获罪,还求殿下赦免微臣的家小。”
他语气玄乎,朱昀曦警告他休得危言耸听,又说:“你先照实呈报,孤王自会酌情处置。”
全医师擦擦脑门上的汗水,露出豁出去的表情,说:“微臣一直给张院使做副手,帮他检查配方所需的药材。发现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和其他几位太医都是按着解丹毒的方子给陛下开药的。”
朱昀曦惊讶,拍案呵斥:“此事早有定论,他们怎地还敢如此?”
事情还得回溯到去年十月初,当时负责医治庆德帝的是太医院公认医术最高明的沈太医。
他给庆德帝治了几个月病,仔细观察过病况和病程进展后,推断皇帝中了丹毒。
庆德帝迷信道教,每日都会服用黄羽炼制的仙丹,沈太医估计问题出在丹药上,本着忠心和治病救人的善心大胆上奏,却一脚踏入火坑。
通常“丹毒”是指炼制丹药时加入了过量硫磺、汞石,混合生成剧毒,长期服用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对人体造成严重伤害。
庆德帝命人审问黄羽,黄羽竭力喊冤,说他炼制的丹药成分都是珍贵无害的药材,从未添加硫磺、汞石,他和弟子们服用多年,都无异常。
庆德帝曾将他进贡的仙丹赏赐庄世珍,庄世珍吃了也安然无恙,这些情况显示黄羽的仙丹没有问题。
皇帝便认为沈太医在诬告黄羽,本来他就因病情反复难愈疑心沈太医医术不精,这下更断定他在找借口为自身开脱,怒令校尉杖责一百。
黄羽贿赂行刑人,竟将沈太医活活打死。此后皇帝又换了几名太医,再没人敢提丹毒之说。
现在全医师揭发这些太医为皇帝用的都是解丹毒的药方,说明他们仍确诊病因是丹药中毒,怕步沈太医后尘只敢偷偷用药。
朱昀曦颜色已变,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严声质问全医师:“你该清楚此事关系什么,若造谣捏造,你全家的人头都得落地。”
全医师磕头哽咽:“微臣正是怕祸及全家,故而迟迟不敢向御前上报。但正因兹事体大,若知情不报,微臣便枉食君禄,枉顾天恩了。据微臣推测,一直有人暗中对陛下下毒,是以太医们用药精准仍难除病根,亦使陛下病情日益恶化。殿下再不抓出凶手,则陛下危矣。”
皇帝的饮食都经过严格检查,没有供人做手脚的缝隙。
宫里好些人也在服用黄羽的丹药,都未出现中毒症状,再以“丹毒”为线索调查,恐怕皇帝本人也不接受。
朱昀曦在与陈维远秘议时,陈维远说:“上次沈太医的事出来,黄羽声称神仙老祖因陛下怀疑他的丹房不灵,不肯再保佑他,所以陛下的病才会越来越重。为此陛下还赐了几万两金银给他设坛做法,乞求神明原谅。您现在又提丹毒,铁定会触龙鳞。”
朱昀曦烦恼:“此事确实可疑,难道就这样放过不成?我宁做逆臣,也不为逆子。”
尽管就当下情形看父皇多半没救了,但假如夺走其性命的不在病魔而在人为,他无论如何都要揪凶手。
计较半晌,为忧急寻到一条出路,吩咐陈维远去百果园找柳竹秋,让她出谋献策。
柳竹秋听完情况也很吃惊,略做沉思后说:“这事不好隔空判断,至少得让我了解陛下的日常起居,最好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实地勘察才能有确凿发现。”
这是不可办到的事,然而朱昀曦犹豫一阵居然答应了。
明早他将出宫去主持天坛祭祀,不查明真相断不能安心离开。
禁宫就快关闭了,他紧急入宫,在御花园的钦安殿等候,不久陈维远便领着身着宦官服色的柳竹秋赶来了。
自帽儿胡同一别,二人已分别月余,朱昀曦看到她有满心的话想说,却似水壶煮汤圆,死活倒不出。
柳竹秋已能泰然地只将他当主公侍奉,拜礼后镇定道:“臣女听了陈公公的话,已对情况略加梳理,如果陛下中毒是真,问题可能不在饮食,而是出在他的生活环境上。”
她说投毒手法种类繁多,枕头、被褥、食具、花卉、书籍,凡是皇帝经常接触的物品都有可能作为毒素载体。具体是哪种还得去现场查看。
调查皇帝的出处非有内应不能办到,朱昀曦让陈维远去请庄世珍来交涉,等待的间隙里,柳竹秋一言不发立在一旁,雕塑般静穆。
朱昀曦明显感觉出她的排斥,难过又不甘地望着她,久久烤不化她的定力,更灰心丧气了。
先做好受辱准备,迟疑问:“你这些天在山上住得习惯吗?”
柳竹秋不以感性角度理解他的话,全当公务应答。
“谢殿下关心,臣女在哪儿都能习惯。”
“……我是觉得百果园虽荒凉,到底比福宁庵强些。”
“谢殿下。”
柳竹秋谢恩后嘴又上了锁,朱昀曦像小偷似的左顾右盼,尝试撬锁:“你别担心你父兄,以后我会让他们官复原职的。”
柳竹秋干脆道:“家父早已无心官场,告老还乡正是他所期盼的。臣女更在意萧大人,他是忠君爱民的好官,若遭弃用是朝廷的损失。”
她当面为萧其臻鸣不平,朱昀曦又醋又气,囫囵吞核桃般硬咽下去,退让道:“我也知他是人才,会重新提拔他。”
“谢殿下。”
“你、你非要这样一板一眼跟我说话?已经把我当仇人了吗?”
他又输了,忍不住起身靠近她,仿佛挨冻的人受厚墙阻挡,只能透过窗户望着屋内的火炉干着急。
“我本来不想解释的,前次太后派你去做替身并非我使坏,是太子妃背着我向她老人家告密,说我被你勾引得害了相思病。事后我发现她的行径已狠狠责骂了她,她还说要写信向你澄清。我怕越描越黑便制止了。”
他腹热心煎地解释,见柳竹秋神色仍无一丝变化,不禁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