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也想在临别前寄言亲友,可是那么多人没时间分别细说,少事思索,去案几前提笔默写出一篇短文。
宋妙仙看时,是苏轼的《记游松风亭》2。
文章里写作者在惠州嘉佑寺借宿时,一日散步走得很疲乏了,想去松风亭歇脚,可发现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愁恼间忽然转念一想:在原地也可以歇息啊。明白这点以后就好比上钩的鱼,一瞬间获得了解脱……
柳竹秋搁笔笑对宋妙仙:“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共读这篇文章时我就说最爱文中‘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一句。人的愿望无止境,就像那松风亭永远在渺渺云端。小妹这一生坚守初衷,沿途所见景致都生机盎然不曾有过颓败荒芜,即使现在止步亦无怨悔。就请姐姐将这篇文章作为我的心声转交亲友吧。”
作者有话说:
1三公,即明朝的太师、太傅、太保三职的合称。三孤,即明朝的少师、少傅、少保三职的合称。
2原文: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翻译:我曾经住在惠州的嘉祐寺,信步走到松风亭下,感到腿酸疲乏,很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抬头望向松风亭,还在高处,心想这么高,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自己说:“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为何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于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像已经挂在渔钩上的鱼儿忽然得到了解脱。如果人们都能领悟随遇而安的道理,即便是马上就要上阵杀敌,耳边听得战鼓声声,想到前进杀敌也是死,逃跑受到军法处置也是死,到那时,一样能放下顾虑,很好地休息一番。感谢在2022-07-17 22:36:52~2022-07-18 18:1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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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尚志担心祖父, 见柳竹秋到家急匆匆与宋妙仙谈话,以为事情不好,等待时不停在廊下徘徊忧叹。
柳竹秋出来看到他, 招手叫过去。
“裕哥, 你祖父已被放出来了, 他淋了半日雨, 生了急症,你快回家看看他。”
陈尚志扭头便跑,跑出几步又快速奔回,抓住她的手叮嘱:“要是爷爷病得很重,我就暂时走不了了, 你得让瑞福他们等我。”
他以为北上的计划没变, 一心随她闯天涯。
柳竹秋突然生出不舍,这少年的爱勇敢、真挚、纯粹, 是天赐的厚礼, 想到随后将带给他的伤痛,歉意油然而生,忙以最温柔的笑容回应:“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陈尚志欢喜,猝不及防地伸嘴在她左腮啄了一下。
柳竹秋吃了一惊, 看到他略带羞涩又兴冲冲地表情,也笑着包容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快去吧。”
“嗯。”
陈尚志满怀幸福地转身, 他想不到此去将是永别, 再也没回头。
宋妙仙哄着瑞福等人出门了, 宅院里只剩下柳竹秋。
她换上官服, 戴上乌纱, 端坐在前厅, 随时观察漏壶,决定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走到门口,见春梨搀着范慧娘匆匆赶来,急忙迎上去。
“太太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让春梨带我过来。你爹和哥哥们怎么样了?”
范慧娘见柳竹秋这身打扮,猜她要进宫为父兄求情,用手拈着官服上的线头说:“你这官服是新做的吗?怎么这么多折痕啊。”
去年伯爵府被焚,柳竹秋的官服烧毁,这套是事后做的,还没上过身,叠放在箱子里压出了褶皱。
范慧娘说她这样太不体面,让她脱下,叫春梨取来熨斗,亲手帮她熨烫平整,再亲手为她穿上。
“你这个补子绣工不好,一点不生动,当初应该告诉我,让我给你绣。你爹官服上的补子就是我绣的,不比外面那些作坊绣的有文采?”
她端详着柳竹秋胸前的麒麟补子又骄傲又伤心,酸楚道:“这一家子男人说起来多能耐,也只混得孔雀白鹭,只你挣上了麒麟兽1,要不是个女儿,为柳家光宗耀祖的人本该是你啊。”
柳竹秋微笑:“太太还觉得女儿不如儿子?”
范慧娘忙摇头:“看到你,我再这么想就是个糊涂蛋了。咱们女人可以比男人强,男人怕被我们比下去才编出那么多规矩来压制我们。阿秋,我要是早二十年认识你这样的人,也会努力试着活出个人样来。”
她止不住流泪,转身用袖子遮住脸。
柳竹秋握住她的双肩,面对面鼓励:“太太有这份决心还不算晚,今后在家可挺直腰板过活,要知道你完全有条件当家做主。”
柳邦彦迟暮,往后全靠老婆照顾,如果范慧娘能摆脱妇德束缚,利用丈夫对她的依赖夺权,再利用孝道钳制不听话的儿子媳妇,将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柳竹秋替继母擦了擦眼泪,肃穆地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头。
范慧娘吓了一跳,忙弯腰搀扶。
柳竹秋眼泛薄泪,动情道:“孩儿蒙太太抚养,本该菽水承欢以报大恩。然今日奸邪用计,陷满朝文武于倒悬。孩儿唯有舍身搏命,此一去凶多吉少,未报之恩只待来世了。”
范慧娘和春梨不明内情,听出她要去送死,急忙劝阻。
柳竹秋起身快步出门,范慧娘一着急被门槛绊倒,春梨扶起她,再去追赶,柳竹秋已骑上栓在大门内的坐骑。
春梨慌惧地抓住辔环,哭道:“小姐要死也带上我,我答应过蒋妈,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柳竹秋俯身用拇指拨去她脸上的泪水,欣然道:“春梨,你知我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一是道义,二是畅快。此刻我正是去追寻二者,你该为我高兴。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今后可承袭我的衣钵,替我继续事业。 ”
说罢拉动缰绳,驱赶马儿直奔出门。春梨追至门外,人马已绝尘而去。
却说众臣在奉天门外活受罪,皇帝下了严令,换上一批严苛狠毒的官校看守,凡遇偷懒坐地或假装昏迷者便上前揪打喝骂,敢言语反抗还会遭受踢打。
萧其臻见一名属下被官校的窝心脚踹得晕死,气愤喝止,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拖着麻木僵直的双腿一瘸一拐走到张鲁生跟前,凛然道:“张大人,那匿名文书是我写的,请去奏明陛下,放了其他人,由萧某一人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