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冒着被骂的风险和媳妇提起了生活费的事，他受不了明蕙的院里一直住着个老头儿，而且明蕙都出来卖衣服了，说明是真没有什么存款。

老三对媳妇说：“你不是一直想着她的房子吗？她可是说过，要是不给生活费，房子以后可不一定是谁的。”

老三媳妇伸手去拧丈夫的耳朵，“什么叫我想着她的房子？当初传拆迁的时候，你哥哥嫂子可都红了眼了。我也想明白了，你妈就是拿房子吊着你们。照你妈这精神头，活到一百都有可能，从现在就开始给生活费，给的钱都能在县里全款买套房了。别看传得邪乎，咱们这房根本就不可能拆，真就是拆了，你们哥仨分，你也未必能落着一套。你有这闲钱，还不如在县里付个首付。”

“行，这话是你说的，以后别让我为了房子又跑去找她，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你也别拿话激我，不给就是不给！一分钱都不给！她又不缺钱花，她用什么手机，我用什么手机？你妈的脾气我也看出来了，她只要活着，就会把房子和钱攥得死死的，就算拆迁分了几套房子，她活着一套也给不了别人。我天天这么累，没准她活得比我还长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明蕙不把便宜给另两个儿子占，却要她家养老，她也能接受。

老三媳妇又提起县里新楼盘的事，和老三商量要不要给儿子买一套。

老三坚定地表示了拒绝：“我这院子住得挺好，就是拆迁分了公寓房，我都懒得去住！还买房？他要是有出息自己去挣，没出息就继承我这院儿。我算是看出来了，就是把命卖给儿子，我老了也落不着好。你爸妈那惨样儿我就不说了，就说我爸，病在床上我也没照顾一天。想起来，我就觉得我们哥仨不是东西。”

因为对老父亲愧疚加上想要面子，三兄弟买了最好的棺木，白事也办得很盛大，守了三天灵没合眼，从村头哭到村尾，眼睛都哭肿了，村里人都夸他们哥仨是难得的大孝子。

“咱们不是得挣钱吗？还得自己看孩子，又不住在一块儿，哪有空照顾！再说你妈不是把你爸照顾得挺好吗？”

“所以到老了还是得靠媳妇儿，家里钱只有花在你身上我才不心疼。我这么拼命挣钱不就为了你吗？赶紧把手机换了，要换就换最贵的。”

老三媳妇听了很感动，在网上为自己选择了新手机，顺便把每月给老三的零花钱缩减了一百，理由是怕老三拿钱去外面背着她去买烟酒，为了以后他们能健康地白头偕老，不得不少给他一点钱。

为了尽快把自己买手机的钱挣回来，老三媳妇在店里的顾客群里发了一堆上新和团购信息，又把她的后婆婆明蕙拉进了群。

明蕙这才知道还有顾客群这种东西，她准备以后也建一个。

晚上，明蕙坐在院子里和林宁山看国外旅行纪录片。林宁山买的投影仪和支架幕布今天到了，本来是为了方便明蕙看驾考视频，结果安装好了，明蕙问可以当电视看吗。林宁山说可以，还可以在院子里看。

明蕙拿出了她做的杨梅酒，和林宁山分享。酒留在后面喝，她闻着瓜果的香气，先吃醉了的杨梅。她很高兴，因为今天进账了一千多块。看纪录片的时候，她眼睛扫到自己临街的厢房，思路已经跳到了生意忙不过来要雇人的阶段。她要把临街厢房好好装修一下，以后当作店面。

明蕙的眼睛盯在幕布上，林宁山对她说等今年寒假，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幕布上的地方。

“明年吧，明年咱们再去。今年咱们先在国内转转。”去国外，她今年可是没有钱啊。如果生意好，明年或许会有一点积蓄。因为今天的收入，她自信会有一笔存款。

明蕙见林宁山的杯子空了，又给他倒了一点酒。林宁山喝了酒，看着明蕙笑，明蕙觉得他有点儿醉了，他酒量真是差啊，恰好她喜欢酒量差的男人。

院子里纪录片的声音混合着蝉声，林宁山怕明蕙听不见，凑到她耳边说话。

明蕙觉得林宁山真是醉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她的耳边叫她的名字。她开始还答应，后来就只是听着，她喝了一口酒，突然听见他说：“我喜欢你……”

明蕙确认自己是听错了，他说的应该是“我喜欢你做的酒”，她年轻时总问他“你喜欢我做的菜团子吗？”“你喜欢我新栽的花吗？”“你喜欢我写的字吗？”听到他说“喜欢”，她就会高兴好一会儿。

她对林宁山说：“这酒你要是喜欢，就多喝一点。”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明蕙的目光转向她自己种的蔬果，她说“喜欢”，可“喜欢”两个字黏在她的嘴唇上，发不出声。当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他了。可她从没跟他说过，也没跟任何人说过，她把这个秘密保留到了对谁说喜欢都难以启齿的年纪。

“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喜欢我吗？”

明蕙粘在一起的两片嘴唇终于分开，她对林宁山说：“我喜欢你。”她费了很大力气说出这句话，可声音却显得轻飘飘的。怕他听不见，明蕙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他觉得她喜欢他是件好事，那么即使七老八十，她也很愿意告诉他，如他所愿，她很喜欢他。仿佛要给她一点力量，林宁山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以后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考完驾照，咱们就可以一起旅行了。其他时候，你随时都可以来我这儿。”她会一直守着她的家，她的家门随时为他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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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听到林宁山邀请自己去他的城市一起生活, 明蕙把自己的手从林宁山手里抽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给林宁山也倒了一点。

明蕙努力想象, 穷尽自己的一切想象力，也想象不出她在他的城市生活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二十岁的时候想象倒是很丰富, 关于自己以后成为“城里人”有无数设想。

乡下人不会文绉绉地说“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 但因为付出和得到的不对等，村里生活的许多人都觉得体力劳动低脑力劳动一等。尽管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靠劳动给自己挣衣食，也用自己种的粮食养活那些不种田的人, 可一旦有机会逃离这片土地，他们便会走得毫不犹豫。所以当知青小林有机会回城，村里人便认为他绝不会转头娶一个乡下姑娘。

明蕙有一阵儿很憎恶她脚下的这篇土地, 但很快, 她又与它和解了。敝帚自珍, 而且它从不辜负她，她播下种子, 它就还给她粮食，还附送给她许多野菜野花。在她难过的时候，是这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和自家栽种的花草瓜果以及她缝纫机裁出的衣服给了她安慰。唯一不足的是种地赚的钱太少了, 但钱少怪谁也怪不到土地的头上去。土地教给了她务实，她是个天生的劳动人民, 从没想过大富大贵，只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靠自己的双手体面地养活自己。

她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但看完了她还要回到自己的家。

城市是属于林宁山的, 这里是属于她的。

明蕙愿意尝试一切新的东西，在她熟悉的地方。

她回握着林宁山的手，跟他讲以后的图景。院子里有香椿，明年春天他如果来这儿，她会请他吃头茬儿香椿，给他做香椿拌豆腐，也可以用香椿炒鸡蛋。来年她还要在院子里种葡萄，搭一个葡萄架，夏天他如果来了可以在葡萄架下乘凉吃葡萄，她还准备种些菊花，各种颜色的，她喜欢菊花，如果秋天他能来，他们便可以一起看菊花。她要在地里种些豌豆，火腿汤里没有豌豆实在差点儿意思，豌豆尖做汤清炒都好。她种的花生和红薯也很好，如果他喜欢的话，她可以刚挖出来就用快递给他寄去，现在快递也很方便。

她最后提到了她的厢房，她要装修一下做工作间，菊花就种在屋外，等花开了，时不时就能看一眼。

林宁山听着明蕙讲她的未来规划，他在她的规划里是一个不知何时到访的客人。

他握住明蕙的手，很郑重地对她说：“我喜欢你，我希望以后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他告诉明蕙，如果明蕙不嫌弃他的话，他不想再当老光棍了。

明蕙并没有马上给林宁山答复，于是林宁山只能等待。月亮兀自亮着，院里的瓜果豪气地释放着香气，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怎么过得那么慢。以为分针已经转了一圈，其实不过是秒针罢了。林宁山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他的思绪飘到了四十年前，明蕙寄出挂号信后，大概是以这种心情等待着他的回信的。等待会把时间拉长，把秒钟拉成分钟，一日拉成数月。她终于等来了他的来信，在她结婚之后。而他以前竟然以为她结婚结得很快。四十年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她当年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