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宁山的前女友并没有参加成林宁山的葬礼,而是给林宁山发了结婚请帖,请林宁山来参加她的婚礼。婚礼上,新郎新娘彼此承诺,无论疾病还是贫穷,都对对方不离不弃。
但林宁山并没跟明蕙说他的感情史,潜意识里觉得她不会爱听。他对爱的想象太古典了,像是一个过了时的老人。
他本来想讲别的,不知怎么跟明蕙讲起了他的母亲。四十多年前,他也跟明蕙提过他的父母,不过那时是很简略的,无非是他的母亲和他父亲离了婚,他跟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是一个美丽善良的人。那时的明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离婚,她在村子里根本没听过离婚,她以为这是大城市才有的,直到她自己离了婚,离婚在乡下也不是个很普遍的事。明蕙记得她曾问过林宁山,为什么他爸妈要离婚,林宁山说是他母亲要离婚的,因为他的父亲实在不太像样,脾气暴烈,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见,犯了错误也从不承认,而且他的样貌不佳,和他母亲看上去很不般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即使他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要离婚的也是他。他父亲坚持和他母亲离婚,娶了他的女学生。到现在,林宁山仍是强烈的师生恋反对者。他有时也怀疑,是不是他当年表现得更好一点,他父亲就不会和他母亲离婚。虽然他不认为这桩婚姻多么好,但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愿离婚的。
林宁山说起他的小时候,他父亲总是给他留许多功课,他一点儿玩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母亲并不当面顶撞他父亲,而是帮他做掩护,在他父亲回来之前通知还在玩儿的他赶快回家踏踏实实地坐在书桌前,怕他挨父亲的打,偷着帮他做作业,但她只是高小毕业,能做的很少,只能帮他写大字。他母亲的字写得很漂亮,和他完全不一样。被他父亲知道了,连他的母亲也毫不客气地批评,他母亲一面听着,仿佛把他父亲的话很当回事,一面背过身去朝他使个眼色,让他赶快跑,再不跑,接下去便是挨打了。他的母亲手很巧,虽然家里的衣服大都是从服装店买来或是找裁缝做的,但是他的围巾手套以及蝈蝈笼子都是他母亲给他做的。他偷着养蝈蝈,他有一阵迷上了养蚕,经常跑老远的地儿去摘桑叶,耽误了弹琴,这种玩物丧志的事被他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骂,他母亲替他挡了下来,说是她要养的。他自己要把错误揽过来,他母亲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千万不要认。
都是一些小事,不足为外人道。
车子停在路口,明蕙感觉到了林宁山背部的震动,她把手伸过去,在他手上拍了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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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明蕙的手在林宁山手背拍了拍, 任时间在指间划过,过了会儿林宁山说:“今天咱们吃饺子吧。”
明蕙说好。
胡萝卜牛肉馅儿的饺子,肉是林宁山剁的, 馅儿也是他调的,就连擀皮他也很熟练, 包的速度甚至不输明蕙。这是他年三十的保留节目。没回国的时候, 春节前一天, 他会包饺子,有不会用筷子的人也会到他那里, 用叉子吃饺子,和他一起庆祝农历新年即将到来。去年春节, 许多人邀他到家里一起过节,包括他的弟弟,他拒绝了所有好心邀请, 一个人在家里包了饺子, 旧的一年他是睡过去的, 新的一年到来时他正躺在客厅沙发上。
包完了,饺子下锅。明蕙准备了蘸碟摆在桌上, 但她吃饺子的时候什么都没蘸,怕蘸料影响饺子的味道。
“我这馅儿调得还行吗?”
“比我弄得好。”明蕙不是谦虚,她是真这么觉得。她做了这么多胡萝卜牛肉饺子, 没做得像他这样好,简直和她第一次吃一样好。
以前林宁山下乡的时候, 每到过年他都要回家,他拿年底分红从老乡那里买了花生小米大枣带回去, 再带回黄油白糖芝麻酱, 以及母亲给他包的胡萝卜牛肉饺子, 他坐火车搭拖拉机再走到村子时,已经是深夜了。明蕙家是土墙,墙很矮,他在墙外就能看见明蕙屋子亮着,这亮比电灯要微弱得多。
或许是墙太矮了,他还没来得思考就翻进去了。怕惊扰其他人,他在明蕙屋子窗上轻轻敲了三下,便抬眼看天上的星星。明蕙原本拿着手电筒在摹林宁山写的字,摹了好多遍,把纸都要戳破了。她打开一个门缝,手电筒打在林宁山脸上,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又进去了,过了会儿才穿着她新年新做的罩衣出来,罩衣是粉底白花,林宁山不说话,就朝着明蕙家厨房走,饺子凉了,得用开水泡一泡。到了厨房,林宁山想索性奢侈一把。
明蕙闻着黄油香,看到锅上的饺子一点点变色,牛肉的香气简直往她鼻子里扑,她吸了吸鼻子,林宁山让她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儿才好,明蕙说你还是自己吃吧,我晚上喝了两大碗红薯粥,已经饱了。她尽量不看饺子,可黄油煎出的饺子香却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林宁山说你要不吃,那我不白跑一趟吗。最后两个人把黄油煎饺分吃了,明蕙嘴角汪着一点油,她很舍不得这点油,便舔了舔。厨房里面只有手电筒的一点光亮,明蕙自以为刚才做得很隐蔽,见林宁山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林宁山说,你们家的饺子真好吃,这样的饺子明蕙是做不出来的,她总结出饺子要想做得好吃,就要多放油,她哪里舍得放油。
林宁山又给明蕙沏了一大杯白糖水,糖水很甜,因为林宁山很舍得放糖。明蕙吃了林宁山煎的饺子,喝了他沏的糖水,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便决定给他做双棉鞋。她比着鞋底裁了样子,等鞋做好了,她让林宁山试一试,她这才知道林宁山原来穿的是小鞋,他比原先高了一截子,脚大了半码,但鞋还是以前的。她把做好的鞋又拆了,重新给他做。
明蕙想起以往的事,觉得现在还是比以前好多了,她不用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林宁山也不用再穿小鞋。太甜的糖水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肠胃是个负担,她起身倒了两杯凉开水,一杯放到林宁山手边,继续低头吃饺子。
饺子包多了,明蕙把剩下的收起来,对林宁山说:“明天的早饭有了,可以煎着吃。”
林宁山帮明蕙摘已经熟了的瓜果,明蕙在一旁浇花。喷壶是她自己做的,喝完的果汁瓶子配了一个喷头,比街上卖的大喷壶要便宜。靠墙的矮缸里种着香菜小葱薄荷,花盆也是各式各样,几十年前的白色搪瓷脸盆里现在栽着茉莉花,空油桶截了上面一半充作花盆,里面都是重瓣太阳花,黄的红的紫的橘的粉的都有,洗衣液的桶嘴被明蕙剪去了,现下种着石竹。
明蕙的目光聚在昙花上,她对林宁山说:“今晚昙花可能会开。”
昙花她养了多年,近些年每年都开花,有一年甚至开了三茬。老曾活着的时候,她还请老曾一起看花开,这花难得开一次,只有一个人看太浪费了,简直辜负了这花。老曾也答应得很好,但没等到花开就打起了瞌睡,得到明蕙的允许后,他便回自己房间睡觉了。明蕙一个人看昙花开,开到盛时,又看着它败。看昙花开的时候,她会想起林宁山,想着他从她的人生里经过,又离开了。短时间里目睹了花开花败,便有点儿惋惜,但哪怕花期再短,也比从来不开更好。虽然一年就开那么一两次,但其他时候就有了盼头。看昙花是明蕙每年都有的一个项目,对她来说甚至比春节更重要,春节是属于每个人的,这个独独属于她一个人。
林宁山帮明蕙把昙花搬到了西屋外间,两人坐在花旁,等着花开。明蕙在各自杯子里丢了片柠檬,柠檬是她自己种的,往年都是只开花不结果,今年竟结了几颗柠檬。杯子旁摆着她之前做的苹果干。之前村里果园卖苹果,品相不太好,但很甜,她十块钱买了一大袋,吃不完,就做了苹果干。
林宁山问明蕙在这房子里住了多少年了,明蕙说有三十多年了。林宁山便知道,明蕙是在三十多年前结的第二次婚。林宁山问明蕙过去的生活,他并没提到她的两任丈夫,而是问她的小买卖。明蕙很坦诚地说,前些年找她做衣服的还不少,现在越来越差。她没跟林宁山说,因为她的小生意不行,种地也不可能短期内挣到钱,麦子光是从播种到收割她就要等多长时间,她等不了了。她决定等他走了,她就去做保姆,做一年,买一辆小旧车,带着她的母亲转一转,逢年过节,带着她种的红薯花生玉米去看看他,当朋友一样往来。
明蕙看着花苞,等着花开。花没开,她想起要给林宁山做衣服,还没量尺寸。布料已经买了,她在网上买的,因为从来没买过,不知怎么样,只买了一块。林宁山站在那儿,明蕙用皮尺给他量,和她记忆里的数字有偏差,但不大。她对林宁山说,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开张。
“我做的衣服恐怕是过了时啦。”
林宁山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过时的技术会成为艺术。”之后他又引用了一句更为通俗的一句话,“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觉得明蕙做的衣服很好,没人找她做,那是环境的问题,她应该换个环境试试看。
“去我那儿吧,我有一处房子正空着,你去了正好帮我看看家。”林宁山回国的时候,房价还很便宜,这些年房价连年涨,他住的小区涨了十来倍,他自己却没动过再买房的心思。前年,他突然考虑起了养老问题,决定重新装修一下房子,实现全屋智能化。装修的时候,他自己临时在学校旁边租了一处老房子。等新房按他的需要装修好,他发现他现在还不需要一进门,灯光窗帘音乐都自动打开。于是他继续住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去年房东急着出售换新房,他便买了下来,他新装修的房子到现在还空着。
明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背过身去到客厅给林宁山倒牛奶。她如果再不离开,几乎要掉泪了,为这个时候,他还觉得她有其他可能。她早已不是十几二十岁了,她六十了,这已经是退休年纪了,旁人该做出成绩的早做出了,而他竟然还觉得她有别的可能。即使是客套,她也觉得感激。但感激归感激,她不愿麻烦他,麻烦就让这感情变质了。
她把牛奶递给林宁山:“这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先去休息吧,等要开的时候我再叫你。”
“我不习惯这么早睡。”
明蕙把刚才的话题岔过去,林宁山却又接着说:“为什么不试一试?不行也没损失。”
明蕙不说话,把苹果干递过去请林宁山吃。
林宁山拿了一片苹果干嚼了,“别急着答复我,你再考虑考虑。”他又对明蕙说,“难得开这么一次,要不把它开的前后画下来。我带回去裱好挂上。”
明蕙虽然觉得自己画得不算好,但还是同意了。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根本没一张画画的好纸,平常她不是用挂历背面画,就是去店里一毛钱四张的薄纸。她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合适的纸。
林宁山看出了明蕙的纠结,从挂历里选了一张纸,对明蕙说:“用这张画就很好。”
明蕙在画画,林宁山在她旁边上网寻找驾考攻略,他没参加过国内的驾考,没法直接指导明蕙。在看攻略的过程中,他又下单了一台打印机,打印资料和照片都用得到。林宁山拿出相机拍照,明蕙以为他在拍花,特意移动了下自己的位置,以便林宁山能够拍得到花的全景。
开花的时候,两个人都闻到了花香,明蕙吸了吸鼻子,这香气很重,顺着窗缝就钻了出去。明蕙很熟悉开花的过程,但每次看都和第一看一样。林宁山叫明蕙的名字,明蕙扭头看他,看镜头对着她,只一秒的迟疑,马上在脸上变出了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