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看她面带疑惑,将双手至桌下抬起,十指交叉扣握,一副要公事公办谈话的模样。陆峥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没交过女朋友吧。陈错当然不会这么以为,毕竟年纪都到了,陆峥长得这么俊,不可能一次都没谈过,就和她一样。
陈错将茶壶里的茶倒进碗中,清洗餐具。然后她润着双手,将洗好的餐具,推到陆峥手边,抬眼:“谈过怎么了,我不介意。”陆峥被气乐了:“你觉得我会在意你介不介意?”陈错配合道:“行吧,那你还有什么犹豫的,一次性说出来。”她态度坦荡,语气直白,好比在哄一位磨磨叽叽的小姑娘答应同她恋爱的渣男一般。
她本以为,陆峥会有许多要求。例如不许她抽烟,又或者不能穿得太过暴露,毕竟几次接触下来,她感觉到陆峥骨子里是个保守的人。却不成想,陆峥说的是,不能哭。陈错有些错愕地睁大眼,搞不明白不许哭是什么意思。
不能哭,知道他可能会出事,或者已经出事,不能哭,要坚强。也许赚不了多少钱,也没法很快升职。也许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立刻赶到,因为当时他有可能还在救别的人。平时交往,因为工作,大概很少能够见面。他给不了女人所需要的安全感,所以就算交往了,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陈错皱眉,她将烟盒掏出来,摇出一根:“介意吗?”陆峥摇头,让她随意。陈错有些焦躁,她没料到陆峥想得这么长远,提出的条件,对于恋爱中的女人来说,可以算得上相当苛刻了。她现在确实非常喜欢陆峥了,但陆峥如果这么认真的话,她有把握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后,拿回家,会好好对待吗。过了这样的一个暧昧期,她会保持热情吗?
其实她也有过不少恋情,但几乎没有更深一步,陈错就提出了分手。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被她伤得彻底。她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爱无能,每一段爱情的保鲜期只能够维持在暧昧时段。
就在陈错沉默的时候,菜被端了上来,陆峥见陈错久久不语,面上浮过一丝果然如此。他低声道:“先吃饭吧。”陈错夹着烟,隔着缭绕白烟,眯起眼,很认真地问陆峥:“可是我很想睡你,怎么办?”陆峥嘴里还含着饭,差点咳了出来。他死死地捂着嘴,好半天才压下那股呛咳的冲动。
他恼了,瞪着陈错:“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陈错从善如流地同他道:“想你的脸,你的肌肉,你抱着我的时候,给我的强烈安全感,非常迷人。”陆峥重重搁下筷子,抱起手,面色严肃,看起来就像陈错初中时候的教导主任。她赶紧抬手喊停:“好吧,是我错了陆队,开个玩笑。”陆峥盯着她:“没有这么开玩笑的。”他拿出钱包,取出两张纸币,压在桌面。他起身,朝外走去,陈错垂眸,没有挽留,他亦没停。
第二日,肖春带着她的手机和重新收拾过的行李,赶到医院。刚一推开门,本以为是陈错就算没有受惊过度,怎么样都要面目憔悴一些。哪知道病房里没有人,她喊了几声陈错名字,就听到病房浴室的门被推开了,陈错敷着一张面膜,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她如此悠闲,撕下面膜,更显嫩白。不像在住院,像度假。肖春一直吊在高空的心,总算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她把新手机递给陈错,陈错用的是苹果,有自己的账号。登陆上以后,里面的电话号码基本没事,就是可惜了那些短信。
陈错拿到手机后,就埋头折腾起来。她大早上的不止敷面膜,还洗了澡,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很诱人。肖春看着她湿润的头发,突然想起那消防员,难免以打趣的口气,问起进度如何。毕竟能抗拒陈错的男人可不多,虽然在陈错口中,那男人实在难搞。
听她这么一问,陈错便抬起脸来,面上即不是春风得意,也不是志在必得,而是有些难过,甚至埋怨地看着肖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倒在床上,任由一双长腿从浴袍里支了出来,轻轻地晃了晃:“我和他完了。”
肖春也不知陈错是从哪搞到这明显不属于医院的浴袍,她叨念道:“头发还没干呢,别躺床上。”陈错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浴袍垮了,露出一点锁骨,半点酥胸。肖春把毛巾砸到陈错脸上:“把衣服拉好!”
陈错嘟囔着有什么关系嘛,但还是把衣服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毛巾揉着自己的头发:“他是个很认真的人,我不想伤了他。”肖春眼睛微微一睁,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她心想,陈错自己不知道,当她能说出不想伤了对方这种话时,她已经开始认真了。
如若不然,按陈错以往的性子,只要想要,就必须得到,哪里会这么瞻前顾后的。如果陈错每次恋爱,都能想那么多,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人了。她真的不建议陈错在这种时候谈恋爱,而且还是和一个消防员。
任谁都知道消防员是个高危职业,收入也不高,虽然她是不知道陈错口中的那位叫陆峥的人,有多优秀。但陈错收入实在不低,往长远看,这两个人是真的不合适。陈错眼里只有手机,自然错过了自己经纪人眼里的欲言又止。
肖春老话重提,还是希望她不要再继续拍下去。陈错这次大概是和这个剧组八字不合,身上的伤就没有停过。前些时间还差点中暑,太糟蹋人了。可惜陈错不听她的,嘴上说着不想伤陆队长的心,手上却让许家将陆峥的电话号码发来,也不管许家手机里到底有没有。
好在许家这几日,也和拍摄的消防官们建立了些许感情,通过别人,将陆峥的手机号码要到了。在发之前,他犹豫地问:错姐,你要陆队的电话做什么?陈错收到这条短信时,略一挑眉,然后快速回道:要到了?许家:要到了。陈错:发来。
至于做什么,到底是没有说。许家发来一串号码,陈错拿着手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肖春在旁看她折腾,见她还穿上了一件军装外套,自拍起来,不由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不想伤了人家心吗?”陈错停了动作,然后有些委屈地皱起眉:“我只是想跟他说,他外套还在我这里,等他把外套拿回去了,我就真的不再招他了。”
说完她突然放下手机,问肖春要了根口红,仔细抹了,再拍照。肖春冷眼看她,心道,就陈错现在这个模样,谁信。
第18章
陆峥带完队,吃过饭,就回到宿舍。训练的时候,他不用手机。他收到了一条信息,陌生号码。只是那号码不是第一次与他对话,最新的是一条彩信,是张照片。往上滑是一场对话,关于碰到车后的赔偿讨论。陆峥手指往下拉,带出那一连串短信。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陈错是碰了他车,还出言不逊的那位事主。毕竟同样叫陈错,也是摄影师,再结合声音一听,不算难认。他不想同陈错相认,也懒得追究,倒没想过,后来二人会有这么一番纠缠。最开始只是厌恶陈错眼中没有遮掩的感兴趣,她对他有兴趣,昨天他也知道了,何止是兴趣,还有性趣。
陆峥在删除拉黑上犹豫了一阵,还是点开了那张附带着文字的彩信。陈错头发湿答答,有几缕盘着圈,贴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贴在了照片上脖子处的位置,轻轻摁住。陈错气色比昨日好,迎着暖阳,靠窗而立,冲镜头笑得很美,也有攻击性。
明明昨日在饭桌上,被他问得不敢吱声,现在似收拾好心情,又能重新春光灿烂,全当无事发生。图片是自拍,文字是:陆队,你衣服还在我这里。陆峥编辑了一阵,最终还是关上窗口,什么也没回。
陈错在医院进行最后一次复查,肖春不放心,非要她照个片子。陈错拿着手机,等待结果。同时她也在等着一条回信,她不希望陆峥对她彻底冷淡了。虽然她也给不了对方想要的东西,那些感情,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如何能给。
她看着手机,翻来覆去,她还从未在一段感情如此被动过。也觉得自己卑鄙,明明和肖春说的很好,不会再纠缠了,但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感受,遵从内心。哪怕这段感情只是一闪而过的花火,偏偏陆峥不愿跟她来这套。陈错纠结极了,同时她发现对方正在输入,因为系统是新版,能看到小气泡。
明明是输入的,但却没有任何消息过来。陈错看着那串小气泡好一阵,最后消失,不由长叹一气。看来身上这件衣服,是还不给主人了。等拿到检查报告后,没有太大问题。她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到剧组。肖春提着饭进来,手里还接着一通电话。肖春脸色不好,疾言厉色:“那种地方我们陈错不去,你们自己找能拍的。”
陈错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疑问地看向肖春。肖春面色难看,同她交代,临近c城玉县发生6.5级地震,包括陈错这个剧组所跟的消防局,都要赶赴现场救援。导演的是意思是能够拍摄现场资料,希望能去。不会要求深入现场,只需在外面拍摄救援画面。真实灾难总能出震撼人心的画面,这些都是虚拟环境拍摄,所拍不出来的。而肖春知道陈错之前遇难过,不管导演说什么屁话,她也不会让陈错去的。
果不其然,陈错刚听到地震这个消息,脸色就白了,像陷入回忆一般,眼底没了光。肖春还在生气,拒接导演电话。可没想到,陈错突然开了口:“去吧。”肖春不敢置信:“什么?”陈错抬起脸,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我可是要拍遍世界的摄影师,不能怕。”
c城玉县多是老旧建筑物,基本不达标,导致震时大面积垮塌,同时灾区人口密集,截止今日16点四十分,已经造成了1.34万人受灾。这些消息是陈错从手机上的新闻速报看来的,她正坐在回往消防营地的车上,肖春在前方开车,满脸不情愿。
刚刚他们已经在医院就这个问题争吵过了,肖春争不过陈错,只好气得面黑脸青,还要开车捎她一程,专门去看看那位蛊惑自家摄影师的消防兵。陈错换上了肖春带来的衣服,她把陆峥的外套好好地收进了衣袋里,这次她倒没有搞什么花样了。
她觉得她以后的态度要端正一些,毕竟陆峥都同她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过自己的苦处,她不能再瞎撩撩,伤人心了。然而他们俩都没能够看到陆峥,其实也算看上了,是陈错看到的。她看到陆峥坐在军车上,带着帽子,脸朝她这边侧着,却没看她,而是蹙眉抿唇,很严肃的模样。
明明只是一闪而过的人,两辆车交叉相错,车上也有许许多多其他消防兵,可陈错就和命中注定一样,从人群中将陆峥认了出来。就像陆峥在她眼里,是会发光似的。她下意识想降下车窗,呼喊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很尴尬。
她想,她在做什么呢,跟演偶像剧一样,让人尴尬。她这样会给陆峥添麻烦的,明明陆峥已经说过,在人前,不要太放肆。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俩正走向小饭店。陈错闻言,侧眼挑眉,笑得有些妖:“那人后呢?”
陆峥面无表情地答:“人后也老实一点。”陈错真是爱死陆峥这幅命令她的样子,很有吸引力。她乖乖点头,作听话状。陆峥看她垂下睫毛,一脸乖巧,唇边含笑,就知道陈错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歪点子。他却没再多言,只意味不明地略一勾唇。陈错没瞧见,她在忙着看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他们俩呀,连影子都那么登对。
陈错将车窗调上,对前方的肖春说:“开快一些,第一批救援队已经走了。”三年前她也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当时她只是迷恋当地的景色,毕竟名导在那里拍过著名电影,那片湖是每一个摄影师,都必须来踩一趟的点。
陈错预定了一家客栈,打算住上半个月。早上上山,晚上和客栈老板喝酒。而灾祸往往就是一瞬之间,当时还是中午,那天从早上开始,陈错就心慌难受,眼皮跳个不停。出门的时候,她调整镜头,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突然断裂,她忙着接手机,结果镜头也跟着手机一起碎了个整全。
这下陈错什么上山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回到客栈二楼,披一条丝巾,靠在栏栅上抽烟。紧接着,便是强烈的地动山摇。她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陷了下去。从明亮到漆黑,从坠落的失重感到浑身上下,无一不疼。她被许许多多东西埋在了下方,只有小小的一个,由破碎的建筑物,所构成的小空间,透出那么一点光来。
地震了,而她被埋在下面,无处逃生。那真的是最漫长,难熬的时间了。刚开始,她要喊救命,后来她就不敢喊了,她怕人来了,她喊不出声来。从刚开始的惊慌劲熬过了,她就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上有没有伤口,背很疼,也是麻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饿,很饿,她想起了以往的每一顿,她剩下的食物,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将那些端到她面前,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困在碎石堆的一个小空间里,她没办法挪动,她害怕她一动就导致那些本就不够结实的木桩石头通通往她身上招呼。
不能动太难受了,她还渴,却不敢盼望着下雨。下雨容易山体滑坡,那她就真没命了。幸好不知地震时,哪里的水管被砸破了,还是有淅淅沥沥的水,顺着一块石头的纹路流进来。她舔着那块石头,水的滋味从她的舌尖散开,她甚至能产生一种这水是甜的幻觉。
那是绝望又漫长的三天了,她时睡时醒,她太累了。梦里总是无数次看到有人撬开了石头,将她救了出去。然后她进了医院,肖春会唠唠叨叨的骂她,问她还敢不敢作,然后给她喂粥。陈错含着那口粥,就开始哭。肖春问她哭什么,陈错摇摇头,说太好吃了,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只是一碗粥,都那么好吃。
她睁开了眼,病房里的一切明亮都如潮水褪去,四周还是那如囚牢一般的乱石堆。她身上有些痒,实际上她已经很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睡眠不能缓解她身体的疲惫。只有胃里那股子饿得焦心的滋味,足够磨人。然后有虫子顺着她的脸爬了过去,她想到了粥的滋味。
虫的味道很奇怪,也很恶心。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味道的。陈错不害怕虫子,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极了,也怕黑,甚至没办法出门。再后来,她瞒着肖春,去了战时国家,一次次从死到生,脱了层皮,也成了人。不再是那被困在石牢中,无法见光的鬼。
其实被救的记忆也不太清晰了,被困的时候,她经常出现幻觉,幻觉里太多次她被救出去了,而真正的救赎来时,她甚至无法分得清,到底是真是假。她当时已经没有太多办法出声了,只能非常微弱地,喊着救命。那声音大概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吧,她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