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渠怎么可能是真的?她学了这么长时间,她知道自己的祖国究竟有多贫穷。别说是刚经历了自然灾害的1960年了, 即便到了1980年,国家依然捉襟见肘。
10年的时间修渠, 10万民工劳动,别说修渠所需要的材料,光是他们的工钱,就足够让地方财政破产。那么穷的一个县, 一年财政收入能有多少?指望天上掉馅饼, 来支撑这个宏大的水利工程的开销吗?
虽然大家都说她不聪明, 但唐安妮自认有脑袋, 如此显而易见的漏洞, 她怎么可能视而不见,被人云亦云忽悠了?
伯伯听她说完了反驳的理由,认真地点点头:“这如果是在美国或者任何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肯定没办法实现。”
唐安妮接受不了。
她出生在美国,虽然家中父母和佣人都说中文,关起门来,院子里的世界好像还是那个古老的国度一样。可只要打开院子门,都不用走进学校,她就知道自己在另外一个国度。
她的父母称之为异国他乡,而她却没办法只将自己当成客人。她生于斯长于斯,她接受的是这个国家的教育,她感受着这个国家的发达与先进。即便她对这个国家感情复杂,她也没办法否认它的强大。
况且,她一直享受着她的强大。如果不是在美国,她父亲又怎么能挣到这么多钱?她又如何能享受这样优渥的生活?
用中国话来讲,就是人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如果如此发达而先进的美国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那古老而落后的中国更加不可能。
她没去过中国,可是按照哥哥的描述,那片土地比一个世纪前的美国还要落后。即便是在首都,到处都是破破烂烂,根本没什么能看进眼的东西。
就连在中国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伯伯自己,也承认国家还很落后,急需发展。
没理由落后的能打败先进的,这不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
伯伯笑着说她:“制度上的先进不会一下子体现出来,就好像新生的树苗,它总要时间茁壮成长。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会一步步展现出来,红旗渠只是其中之一。你说的工钱问题,我们国家农村的基层组织是公社,像挖水渠做堤坝这些工艺性质的大工程,靠的是自筹。没有工钱,社员自带干粮、咸菜和劳动工具上工地干活,不算工钱,只计算工分,等回生产队再分配。”
唐安妮努力理解伯伯的话,待到理清其中的逻辑之后,她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占了生产队的便宜吗?他们出去做工了,又没在生产队从事劳动生产,怎么可能会产生经济效应?”
整整10年时间啊,10万劳动力,生产队那些没出工的人,实际上是被剥削了。难道他们不反抗吗?红色中国不是哪儿有剥削哪儿就有反抗吗?
唐永刚哑然失笑:“剥削,是剥削者对被剥削者的掠夺。可水渠建好了,造福的是整个林县的百姓,尤其是农业灌溉。有了水,庄稼才能长得好,人民才能吃饱肚子。他们是为自己努力,为整个家乡的老百姓做工,又怎么算剥削呢?这是全民工程。”
唐安妮眨着大大的眼睛,还是没办法理解。
她的伯伯想了想,给她举例子:“新中国第1个5年计划实行的时候,全民都投入到社会主义改造和工业发展的热潮中去。当时,大家都主动加班加点工作。谁也不提加班工资,加班的时长可以补休,凭盖了章的单子就能要求休假。但家家户户都积攒了厚厚的加班单,谁也没拿去补修。这不是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而是大家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地发光发热。甚至有人生病了,大夫给开了病假条,他偷偷把假条给撕了,继续回到原来的岗位上拼命干活。”
唐安妮惊呼:“他是被什么蛊惑了?就像那种奇怪的宗教,让人丧失了正常的判断了吧?”
唐永刚摇摇头,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侄女。没有经历过那样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的人,要如何理解大家心中澎湃的热情呢?即便那个时候因为家庭出身,因为有个特务父亲,他的状况很糟糕,可他依然感受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他只遗憾自己没能在其中积极发光发热。
“没有什么蛊惑人心,都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你还记不记得苏联人帮我们拍的开国大典?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大家切切实实感受到,记在心里的话。从那天开始,我们才真正地意识到,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既往数千年,多少人会关心龙庭上究竟坐了什么皇帝。因为不管坐了谁都是交粮纳税,那是皇帝老儿的国家,不是老百姓的国家。”
他自曝家丑,“像1840年,第1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老百姓帮英国兵拖运大炮。到了1857年,第2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人干脆在广州和香港招募了苦力团,全是中国人,专门负责英军打仗时的后勤工作。从战场上拖运受伤的英国兵,跳下河用自己的肩膀做浮桥,让英国兵踩着经过进攻清朝军队。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也是这样,真正反抗的百姓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冷眼旁观,甚至主动卖吃的给侵略者。
为什么?因为这些洋人烧杀掳掠,抢的是皇帝的财产,杀的是皇帝的人,跟一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况且洋人可比清朝的兵讲道理多了,买东西会掏钱,而且给的钱不少。
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些洋鬼子跟清朝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总比清兵白抢来的强。两相其害权其轻,老百姓只想活下去。
当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试图用愚民政策敷衍老百姓,让他们绝对不去想国家大事,告诉他们一介草民就不要想七想八了,国家是皇帝,所有的东西都是皇帝的。皇帝老儿赏你们口饭吃,你们就该感恩涕零。事实上人们会感激吗?生而为人,谁不愿意做一个真正的人呢?
即便被压迫被奴役被不停地洗脑说你生来下贱不配,但人的本能还是会让人选择思考,就算是偷偷地思考,也能隐隐约约察觉,这些都是错的。
突然间有一天,来了一群人,把这些剥削压迫你们的坏蛋全都打倒了,枪毙了,改造了,告诉你们,你们是国家的主人,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们。你能不激动吗?况且他们是真的这样做,他们的干部同样跳下河沟,跟你们一块儿干活,而且干的更卖力。他们的领导和你一样端着碗在田头吃饭,吃的是同样从大锅里盛出来的汤汤水水。
他们告诉你们,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国家的主人。你会不愿意建设国家吗?因为这是你的国家,你是国家的一份子,你是国家的主人。
所有的管理者都希望自己管理的对象能够积极主动地干活,不断地创造出更多的财富。
所有干活的人也都愿意这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实现他们的社会价值。
可为什么大家都厌恶工作?
百年前,工人们通过捣毁机器的方式来反抗。现在,社会发达了,大家选择消极怠工。
因为工作创造的财富不属于创造的人啊。中国有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盖房子的建筑工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套房,还要跟家人挤在贫民窟,冒着枪林弹雨的风险。造豪华轿车的工人连汽油都买不起,有了车子还开不了,还得挤公交车上下班。那他们为什么要拼命工作呢?”
唐家有工厂,唐安妮中学时还顺应美国的习惯,去工厂打过工。她忍不住反驳伯伯:“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挣更多的钱,还能买房子买汽油啊?所有的机会都留给努力的人。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变成工厂的管理层,拿到更多的工资,自然也就能改善生活了。”
唐永刚微笑:“对,努力工作,按照10美元的财富,给一美元的工资。再加加班,多创造5美元的财富,然后多拿一美元的工资。那剩下的13美元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选择把15美元都揣进腰包呢?既然不能,他为什么又要替别人挣13美元吗?就为了那区区的两美元?”
唐安妮辩白:“只要他足够努力,他肯定有机会变成挣13美元的人。这是美国,只要你努力奋斗,你总能实现你的梦想。”
唐永刚笑着摇头:“我不会去做那个白白拿13美元的管理者,如果让我选择,我会打破这套规则,让每个人都拿回属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15美元。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中国人能创造红旗渠的奇迹,而美国绝对做不到的原因。劳动者从来不是傻子,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这才是关键之所在。把劳动者当成牛马,当成挣钱的工具,他们又不会不知道。只有把劳动者当成真正的人,大家才会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奋斗。”
虽然伯伯说了很多,唐安妮也相信伯伯不是夸大其词的人。他在国内受了那么多苦,他没必要替那个国家吹牛。
但她真的没办法相信,那样一个贫穷落后,街上小轿车少的可怜,连骑自行车都觉得稀罕的国家,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能让人自觉主动的加班,不要加班工资,还不要补休。甚至生病了,还要跑过来继续工作。
上帝呀,如果他们家工厂的工人能这样的话,父亲一定会睡觉都笑醒了。他一定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伯伯叹了口气:“你知道浮夸风吧?50年代末期流行的放卫星。它之所以能够席卷全国,有市场,不仅仅是一些干部为了形象胡编乱造,而他们的上级又脱离生产实际,没能正确认识到数据的虚假。还因为这种渴望进步渴望丰衣足食的情绪是老百姓普遍所想的。大家都希望这个国家快快地变好,快快地进步,真的能够超英赶美。所以当时很多人才真的相信别的地方能够做到亩产万斤,它们没做到是因为方法不对,只要调整的生产方式,就一定能够做的跟别人一样。正因为这种希望国家好的热情高涨,所以我们现在看来十分荒谬的浮夸风在当时才有市场,甚至成功地蒙蔽了很多人。”
唐安妮感觉不可思议。她完全没想到伯伯居然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当年遍地放的卫星。她以为那只是一些人犯蠢而已。
伯伯却认真地告诉她:“这些教训让我们知道,光有一颗红心,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必须得讲究方法,让人们的善意和热情放到最恰当的位置,这样汗水不会白滴,鲜血也不至于白流。”
伯伯说的话实在太深奥了,起码对从小生活在美国的唐安妮来说,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只能理解自己生活圈子内的事物。从小就算不上多聪明的她也不例外。
她并没有理解伯伯的话,但她记住了红旗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