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看到他如此笑,肯定以为他在想念心爱的女孩。
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找到了学习的途径,跟着电视机学。”
同伴差点没晕倒,用痛心疾首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崩溃:“同志,我亲爱的达瓦里氏,你怎么会想到跟电视机学呢?对,我知道有电视大学。可你难道不晓得上电视大学的都是考不上大学的人吗?国内最一流的大学都已经没办法教你了,你居然指望电视大学能够让你学到知识。”
额头上还冒着汗的少年认真地看自己的朋友:“能学到的,就是代数几何课,讲的很好,我觉得很有收获。”
同伴怀疑自己的朋友魔怔了。因为长期做题,没有教授上课,所以他已经丧失了辨别能力,随便看了堂电大课程,就当成是宝贝。
他苦口婆心地相劝:“你得知道,我国在代数几何方面几乎是空白,如果想深入学习,必须得去苏联、美国、法国这样的代数几何强国。国内的老师如果有这个水平的话,国家为什么还张罗着送我们出去留学呢?难道为了让我们见识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吗?”
少年额头上的汗被夜风吹干了,他伸手拽自己的同伴:“走,我带你去看,上完一节课,你再评价课堂有没有价值吧?”
他虽然瘦弱,但力气显然不小。他的同伴被他拽下了单杠,又拖着往前走,只能发出无谓的抗议:“我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意义的课程上,我得尽快出国,我要学习最新的知识。”
可惜秀才遇到兵,偏偏土匪还有文化,倒霉的年轻人只能任凭他的抗议随风而散,他还是被一步步地拖走了。
田蓝等人隐在黑暗中听完全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秀英感慨万千:“他居然放弃了出国。”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种情况就困守偏远山村的下放知青放弃回到大城市一样。周围不会有任何人佩服他不忘初心,只会说他傻。包括高调把他当成留守知青典型大肆向群众宣传的人,也会在心中嘲笑他脑袋坏了。
谁不想过好日子?
田蓝转过头,笑着看她:“你不也放弃了出国吗?”
方秀英十分现实:“那是因为以我现在的能力出国也没办法读大学。如果我能干什么?端盘子还是刷盘子?难道换一个地方刷盘子就变得高级了吗?”
田蓝笑盈盈地问她:“那你现在是愿意留在国内上大学,还是出国留学?”
方秀英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出国的。我家人和孩子都在国外。”
田蓝无话可说了。涉及到孩子的事,母亲需要考虑的问题,总归要比旁人多些。
她点点头:“那你努力吧,出国上学肯定要比在国内更辛苦。”
没想到方秀英却轻轻蹙眉,迟疑道:“我只担心出去以后学到的知识还没电视上的新。”
田蓝摸摸鼻子,含糊其辞:“谁知道呢?我们也不晓得国外现在大学课程是什么进度啊。”
三人绕着操场走了两圈,感觉如果再不回去,他们就要冻僵在风中,赶紧往回跑。
后面还有课程要继续听呢。
经过楼梯口的时候,他们听见屋里人在骂脏话:“妈的,这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让他给我们上课?老子好歹也是研究生啊,天天就做题了。”
另一个声音难掩得意:“我没说错吧,有厉害的老师,能学到东西的。有他带着,我再自学就有意义了。”
说脏话的人没停下骂骂咧咧的意思:“凭什么?他应该来大学当教授的,那些工农兵学员都能当大学老师,他凭什么不可以,还要躲在电视机后面?”
“你没听说吗?国家把最厉害的教授都集中起来录电视大学课程了,他们太忙了,根本没空面对面的带学生。”
“狗屁!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教授?我们的导师难道还不够出名吗?”
先前的声音终于迟疑了,又含含糊糊道:“我听说,因为他们是老右,还没恢复工作。”
谁知道这话激怒了他的同伴:“走走走,我们必须得出国。这片土地不尊重知识,根本无视知识分子的价值。只会靠着那群溜须拍马的人喊口号,就想搞建设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前的那位少年试图说服同伴:“可是运动已经结束了,不会再那样了。”
“有什么区别吗?不过是东风压倒了西风罢了,以运动的方式反运动。换一群人喊着换汤不换药的口号,他们就成了公理和正义了,简直荒谬又可笑。”
说话的少年坚持己见:“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既然电视上的课堂有意义,那我只想继续学下去。”
他的同伴冷笑:“你怎么知道会不会课上一半,给你讲课的这位电视老师就会被拖走,然后接受新一轮的批.斗,让他戴着枷锁做检讨?”
少年沉默了,却相当倔强:“只要他还能继续上下去,我就继续学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也是我的老师。”
“然后你看着你的老师受罪,却无能为力。”
少年反驳同伴:“我离开了,我去了国外,我就有能力了吗?”
“那当然。”同伴胸有成竹,“等我们成为最厉害的数学家,即便是为了做表面文章给国际友人看,他们也要尊重我们的意见。”
少年突然间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了,又开始上课了。”
房间里恢复安静。
田蓝忍不住扶额,真是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啊,天真又热情,简直毫无政治敏感性可言。
就眼下的环境,光凭他们说的这些话,很有可能会遭殃的。
方秀英呼了口气,看着在自己眼前腾起的白雾,忽然间笑了,声音轻轻的:“其实他说的很有道理呀。也许只有我们才会觉得给人扣上一顶右.派的帽子然后还让他工作,是对他的恩赐与施舍吧。他不应该愤恨,他只配感恩涕零。”
说完话,她大步往屋里走,她还有课程要听。
等关上房门,田蓝才冒出一句:“快结束了,右.派要集体脱帽了。”
方秀英扭过头,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田蓝保持平静的面色:“猜也能猜到啊,国家要发展经济,需要大批专业人才。如果不在政治上解放大家,又如何让大家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生产建设中去。否则即便他们自己君子坦荡荡,从流程上来讲,单位也不会接纳他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方秀英打开电视机,在等待课堂时,她突然间开口:“也许我姑姑说的没错,我们是个非常现实的民族。一切从有用没用的角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