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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暖月温酒(上)(二更)

天光墟影下有一处临时搭建的大帐, 抚远大将军孟贵与正由着亲随为他的伤处换药。

他是青州人,体型尤为健硕,又因善用奇兵而著称, 二十多年前,他曾与靖国公顾长夙一同在北境界戍守, 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不少, 其后被调往鲁东南戍守海域, 将盘旋沿海多年、抢夺渔民的倭贼打得不敢上岸,立下了赫赫战功,十年前获封了登封侯的爵位。

此时他眼眉之间盘踞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待亲随为他上了药之后, 方才松快一些, 微抬眼看向一旁他的参将祝询。

“可有顾长夙的消息了?”

祝询眉宇间有一瞬的犹疑, 摇头道:“依末将看来, 顾大将军此番凶多吉少。据土剌城幸存的兵士说, 顾大将军退守长兴岭, 有六万莽贼追去——他是莽贼眼中的头号眼中钉, 必定是挖地三尺都要找到的人物。再者说了, 从那一日到现在, 已有七天了……”

孟贵与原本撑额闭眼,在听到了头号眼中钉时忽地抬起了眼睛, 语气略显不耐。

“他是此次征讨莽贼的统帅, 又是名震天下的武神, 本帅来了, 不用尽全力去找, 落在世人眼里、陛下眼里成什么样子了?”

祝询眼皮子一跳, 声音低下来。

“大将军, 咱们这一趟来,虽说不费周折便收复了失地,又将莽贼彻底剿灭,赶回了至北苦寒的老家去,可您仔细想想,除了中路军为魏王反叛裹挟,失了化德两城,但东路军在鄂尔浑河、称海歼灭了五万莽贼,西路军在肃北、集州、瓜州等地都取得大捷,咱们来时,来增援的北路军正在鏖战,咱们只能算是扫了个尾——”

“大将军,大梁与莽古哈对抗三十余年,如今终于边境得安,朝廷必定会论功行赏,倘或顾大将军有幸生还,功劳,您落几何,咱们中原路护国军能落几何?”

静夜沉沉,祝询的话轻如风沙,过耳便消散了,可细微的沙粒却扎入了孟贵与的心肺。

他垂睫看着简陋桌案上落下的一层灰,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一直被顾长夙死死压制的年月。

顾长夙倘或不是沾了出身好的光,何以一进东路军便封了主帅?而他明明比任何人都骁勇,却只能屈膝他之下。

好在他最终走了自家夫人的关系,调去了中原军,最终得圣上恩赐,封妻荫子,才算是得偿所愿。

祝询说的对,如今来增援的北路军统帅殉国,整个北境的护国军以孟贵与为统帅,倘或顾长夙殉国,这泼天的赫赫战功,将会落在……

孟贵与的心砰砰跳动,恍惚看到了自己图画凌烟阁的盛大场面,只觉眼前一片坦途。

他看了祝询一眼,以指代笔,在一层灰的桌案上,写下了“弃之”二字。

祝询了然,同主帅对上了眼色,无声地领命退下。

长兴岭的夜,雨云遮星蔽月,令这一片密林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队骑兵飒踏而过,又在山道两侧下马休憩,有士兵点亮了气死风,那本不该被风熄灭的火苗,在亮了一下之后,一瞬就灭了。

顾景星坐在晦暗无光的夜里,一言不发。

同袍宋博约走过来,只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静沉的侧脸,良久才道:“孟贵与打算明晨在孤山滩涂祭奠国公爷与一众殉国将士,听闻已拟了奏疏,意图上达天听,造成既定事实。”

顾景星不为所动,宋博约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一带分明有激战后的痕迹,也有死伤的东路军将士,只要一日搜寻不到国公爷的……那便一日不能断定国公爷殉国。咱们会陪你寻到底。”

“我只求我父亲活着。”沙哑的嗓音响起,在夜色里待得久了,便也能视物了,微蓝的鬼火零星飘动,照在顾景星的脸上,血污之下是颓丧的双眼,他的视线追着那点点荧光走,最后落在无尽的黑暗里,“别的我一样都不想管。”

宋博约无声地叹了口气。

前夜到了长兴岭左近,正遇上溃败而逃的莽古哈残余,顾景星不要命似的拼杀,最终追行百里,亲手抓了魏王与莽古哈丞相哈木贴,以及山西王花赤卓立。

将这一干俘虏送回长兴岭孤山滩涂营帐后,顾景星便一头扎进了长兴岭,却在搜寻一昼夜之后,得到孤山滩涂欲放弃寻人的消息。

他说罢便站起了身,也许是牵动了伤口,身子一晃便歪了下去,宋博约一把抱住了他,再一摸他的额头,滚热烫手,登时大惊。

“不能再继续了,回程。”

顾景星推开了他,勉力坐起,摇头道:“孟贵与若是认定父亲已殉国,那必会放火烧山,届时更没有时间搜寻。博约,你若当真为我好,还要全力相助我才是。”

每逢大战,必会死伤无数,大梁军队在交战之后,会将己方将士的遗体搜回装殓,敌方将士的遗体便会一把火烧了,以防染上死人身上的疫病。

既然孟贵与做得出强按国公爷殉国的事,必定会有后手,也许是烧山,也许是派人秘密搜寻后再杀人灭口,这一切都说不定。

今夜是最后的机会。

他强撑着站起,正欲发号施令时,却听手下军士忽然骚动起来,只见黑不见五指的山道上,忽然起了茫茫的大雾,夜色微微亮起来,有整齐划一的士兵僵硬地从雾气里走来。

这些人双眼无神,苍白羸弱,走路的动作有如木牛流马,僵硬不堪。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人人皆捂住嘴不敢作声,有胆小者惊呼了一声,立时有人抱住了他,小声叮嘱,那声音打着颤,细弱游丝。

“别吭声,阴兵借道。”

在须臾之间,这些恍若幻象里的士兵走进了前方的大雾里,夜色转暗、转浓,恢复了寂静。

有士兵偷偷议论着,“这里是死了多少人,才有这么大的怨气啊……”

“有什么可怕的,这都是咱们的同袍兄弟!回头要来好好为他们收殓。”

“看样子,国公爷凶多吉少啊……”

这些议论声音再小,可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去了顾景星的耳中,宋博约眼风扫过去,低声道了一路闭嘴,旋即扶住了顾景星。

顾景星却闭了闭眼睛,在下一刻睁开时,眼睛里多了几分沉静。

“那些阴兵里,没有大将军,咱们继续找!”

他稳住心神,翻身上马,领兵往密林深处纵马而去。

这一头长兴岭里诡谲离奇,那岭外的孤山滩涂却集结了数万大军,除了受伤休整和在营地休憩的以外,这些士兵们席地而坐,眼望着那阵前一杆书写着“梁”的大旗。

抚远大将军孟贵与在滩涂之后的帐中坐着,饮下了一口清心茶,只将心里那点子忐忑压下。

“杜会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