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阮升向上撑着伞去扶,皇帝却不应手, 只从马车上跳下去,几步迈上了汉白玉的台阶, 再走进了殿中, 因动作委实迅捷, 肩背发丝也只略略湿了一些。
阮升在殿外吩咐着宫娥内侍忙起来,这才往寝殿里去侍候,只是才呵着腰进去, 就听见呼呼的拳风, 抬眼觑过去, 陛下正龙精虎猛地, 原地打了一整套太/祖三十二势长拳。
阮升屏了息, 静悄悄地候着。
皇帝结结实实地打完一整套长拳, 侧身收势, 摆了一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造型。
“如何?”
阮升闻弦音而听雅意, 立时便情深意切地夸赞道:“身形稳健、拳风飒沓!”
皇帝眉头轻蹙, “试着在气度方面, 品评一下。”
阮升迟疑着,试探出言:“依约有一种万夫莫可匹敌的气度……”
皇帝收起了造型, 品味着“万夫莫可匹敌”这几个字, 琢磨了一时, 在龙案前坐下。
“……倒也合适。”他又蹙着眉再问, 似乎有意无意地暗示阮升, “从方才朕的眼神着手, 品评品评。”
阮升就觉得人生很艰难。
“陛下收拳的那一瞬间, 眼神里分明刻着心志难夺四个字,有如铜心铁胆一般的坚定意志……”
“好一个心志难夺,铜心铁胆!”皇帝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显然是说进了他的心坎里,“朕对皇后,倒也不至于到铜心铁胆的地步,只要面对她时,能做一个石心的木人,就可以了。”
阮升笑着说是,上前为陛下宽下略湿的衣裳,脑海里却闪过方才雨中的龙车上,陛下扒着帘往车后看的情形,不由地心里泛起了嘀咕:这陛下同皇后娘娘,究竟是好了,还是没好呢?
若是好了,为什么皇后娘娘不跟着陛下回宫呢?
若是没好,为什么陛下却神清气爽,甚至考较起了他的学问……
阮升想不通,就不想了,为陛下换了寝衣服侍着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外头的雨还未消停。因不视朝的缘故,皇帝便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后在雨气氤氲的廊下,又打了一套拳,沐浴更衣之后,命人把早花梨木茶几搬到了廊下,瞧着雨景用早膳。
他难得休闲,只是将将进了一只焦圈儿,便见九龙影壁后闪出来一抹极浅极淡的薏珠粉,小女儿头发被雨丝打的毛茸茸的,一手提着裙,一手当伞遮在头上,把宫娥们甩在了身后,一路小跑地冲到自家爹爹的身前儿。
“爹爹,我哥还有人管没人管了?我昨儿夜里去东宫串门儿,早上天儿还没亮,他就叫人把我扔出来了,连铺盖卷儿都没放过。”
小女儿顶着毛茸茸的头,像个落水的小狗,气呼呼地蹲在了早膳桌前,从满桌子的吃食里捡了一样芸豆卷,拿在手里小口地吃。
云遮跟在后头跑过来,向陛下行了礼,这才笑着说道:“陛下万安。是奴婢的不是,叫公主挨雨淋了。”
皇帝见着云遮,没来由地眼里多了几分复杂情绪——当年为了让皇后“薨逝”显得更真实些,便连云遮都没有告诉,要知道,云遮可是厉厉身边,除了杨宝厌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回过神,道了一声无妨,“……去歇着吧,这里不必你费心。”
云遮倒也不疑,直微笑着下去了。
皇帝就看着雪兔啃芸豆卷,“自打苏元善不进宫了,你便连学也不上了,朕看啊,傅云声迟早要辞官——他是想去地方上历练,拘在宫里教你这个木头,当真是屈才了。”
“少师该去还是得去,总不能因为教我,误了他的前程。”乘月咬着芸豆卷,忽然就情绪低落起来,“他们都是这么瞧女儿的么?不爱读书,就会耽误人前程。顾景星也是,少师也是。”
小女儿皱着一张小脸儿,委屈的眉毛眼睛都耷拉着,皇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她的脑袋。
“傅云声可没这么说。”皇帝顿了顿,推了盏银耳海参到女儿手边儿,“顾景星这么同你说了?”
乘月眨眨眼睛想了想,到底还是崩不住。
“其实就是不喜欢我,才会想东想西,找一堆不能做驸马的理由。”
皇帝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发苦。
小女儿打小就爱笑,最是熨帖人心的一个,心地又是顶顶纯善,虽也常常闹脾气哭鼻子,可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沮丧。
“你才十四岁,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也怪爹爹,成日里把你拘在宫里头,来来回回就一个顾景星,没见识过旁的好人。你可知道你娘舅那里,就是大理,那儿的姑娘小伙儿,逢年过节的就围在一块儿拉拉手、跳跳舞,那叫一个热闹,什么时候爹爹也给你组一个选婿大会,你瞧上谁了,朕就给你办了。”
乘月难得听爹爹说起母族的事儿,暂时忘记了烦恼,颇感兴趣地丢下手里的芸豆卷,挪到了自家爹爹的椅边儿。
“……那我娘好可惜呀,都没怎么和大理的小伙儿拉拉手,就嫁到大梁来了。”
皇帝的脑门上打出了一个问号。
“说你呢,别给我岔到你阿娘那里。”他气不打一出来,“你如今还小,眼光还不定性,你想想你那几个亲姑母,哪一个不是换了好几茬驸马?为什么换?还不是眼光多变啊!”
乘月就顺着爹爹的话认真想了想,然后仰头看着自家爹爹,隐隐约约觉得爹爹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爹啊,您就这么教育我的吗?少师怎么说,人之用情贵在专一,怎么能换来换去的啊?您自己个儿不还守着我娘呢嘛!”
皇帝被噎了一下,板起脸来,“男人专情就好了,女人不必守这规矩。”
乘月歪了歪嘴,还想抬杠,皇帝瞪了她一眼,“朕是天子,朕说了算。”
小女儿果然不说话了,皇帝见状便又问她,“你起这么早,找爹爹什么事?”
乘月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爹爹,钺戎王家的世子张垂恕,您就不能放他回家吗?他九岁就独自个儿来到了京城,一个人吃住,纵然有仆从千万,可也抵不过父母的照料啊……”
皇帝想了想,记起来了。
钺戎王的确归顺大梁已久,在漠北一带抵御莽古哈有功,早已同大梁融为一体,只是质子一事,钺戎王不敢提,倒使人忘了他。
“朕允了,你去同他说,也叫他念你这个朋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