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部下常年驻守边塞,想来不甚了解内地的情况,中原如今是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咱们这些夹缝中过活的小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遇到战乱根本毫无生存的机会,房子打没了,土地被占了,家里的壮丁也都被征用了,祖上积赞了好几代的家产,经此一遭,霍霍得全没了,可怜我小老儿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此番举家搬迁到关外,也不知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难呐……难呐……”
老翁拍着大腿无助地叹息着,话到最后,已是泪洒满面,焦愁地说不出话来。
薛子言听完同样阖眼陷入了沉思,除开先前回应过几句,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喜怒鲜少浮于表面,平生所被灌输的忠君奉主的不二观念首次受到冲击,他开始思考自己从军报国的意义。
或许真如第五辞所说,该救的不只是饱受战乱困扰的普通百姓,还有庸庸无为的腐落朝廷。
天下分崩离析,强者顺势而为,很难说各方谁对谁错,唯有救国才是真理。
薛子言头疼难捱,略显烦躁地以手扶额,忽听对面唤了声:“将军。”他知第五辞定是又有话讲,摆了摆手去到一旁躲个清净。
翌日大军照常出发,过了肃州辗转往南进入中原腹地,沿途可见更多拉家带口前往别处避祸的落魄百姓,无一例外都是受不住繁重徭役而被迫逃至北地的年迈老者,遇上薛子言率领的部队时,误以为是朝廷派来捉拿的禁军,一时尖叫四起,带着行李纷纷抱头逃窜。
此行一走便是三月,大伙人在路途尚不知晓外头的消息,但从眼前遇到的境况来看,京畿附近定已不算太平。
薛子言领兵加速全力赶路,终是在九月下旬顺利抵达了京郊大营。
大军暂时留驻在此,而他作为主将不待休息便要立刻进宫述职,临走前特意召来第五辞叮嘱一番,好说歹说见他老实后才放心地离去。
另外众多家眷亲属也不便留在此地,收拾完行李便自行离开,温娴独自抱着孩子,站在入京必经的官道旁,望着远方静静伫立的巍峨城楼,内心纷乱,五味杂陈。
从当初孑然一身,挎着包袱独自踏上去往边塞的路程起,到如今重见京城繁华,已有快三年的时间,彼时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第五辞而去,便没有想过还会有重回之时,此刻忽然见到旧址,这一瞬间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胜似久旱逢甘霖,超过他乡遇故知,是一种劫后重生的激越和欣喜。
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看看,也极其憧憬地想再见一见父亲。
身后第五辞缓缓走来,身上还挂着满满几大包行李,边走边笑,瞧着极为愉悦:“我已寻得一处僻静且适宜调养身子的好地方,你带着花生先行住下,待我在京中安定下来,便去接你们娘俩。”
他本意是想把温娴暂时安置在乡下,找个普通农房将就住着,等自己联系好旧友,再去与她汇合。
“岳丈那里现在还不便打搅。”第五辞想了想又说,“你若有话要留,我可以去带个信。”
“无妨。”温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并不急在此时,摇摇头便拒绝了。
“父亲那里我改日去说,你有事就先忙着,不必操心于我。”
第五辞道:“好”,随后拥着温娴缓缓步入了新宅。
侯府从前尚未没落时,良田美宅数不胜数,光是位于京郊的别苑,第五辞自己就有三四处,奈何后来时运不济,举家被抄,一应田产屋宅俱归公家所有,第五辞现在是空有一张俊脸,无房无地又无权,养家糊口还得靠薛子言。
故而三人落脚的‘农房’,实则还是将军的私宅。
温娴调侃他傍了大靠山,第五辞自信满满说既为将军效力,享受也是理所应当,温娴说不过他,抱着孩子去同老妪收拾屋子。
第五辞没待太久,将行李整理完毕后马上回了营地,温娴直到亥时才睡,躺在床上想着后续的打算。
她想给家中报个平安,可又不敢明目张胆直接上门,持续好几日,一直游离在温府外围,默默观察着里头的动静。
期间两次,温娴都已乔装站在府门跟前,可唯独没有勇气抬脚步上台阶,总在听到门后的走动声响时,慌张躲进石狮后面。
温绍元就任的是一个不大的小官,每月只在大朝时才会进宫象征性地露一面,平日多数时候就只待在屋中,是以温娴极少能够见到他出门,更不要说借着巧合的名头在街头偶遇了。
温娴接连碰壁,耐心都快磨尽,好不容易等到某日散朝,她如愿看到了乘着马车归来的温绍元。
他还是那副清贫的打扮,官服洗得褪色,连袖口破损都不自知,随意理下衣摆,抬步就往里走。
温娴不自觉地身子前倾,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尽量将呼吸都放得很缓。
岁月让温绍元变得不再年轻,堪堪只过了两年的光景,他的眼尾便已长出数条清晰纹路,或许是官场压力太大,亦或许是家族之内烦心事太多,那常年梳得齐整的鬓角同样生出根根白发,不多,却很惹眼。
温娴定定看着,想要开口却怎么也不敢上前,拽着衣袖擦去淌下的泪水,她隐忍着转过身,想着见到就好,父亲无碍就好,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相认,最好带上月儿,一起抱来给父亲瞧瞧。
念及家中尚在等着自己的女儿,温娴步伐不禁再次加快,刚要拐过巷口走入宽敞主街时,身后募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似乎还夹杂着兴奋的惊呼。
温娴循着本能停下脚步,却不想后颈忽然遭到一记狠厉手刀,她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人的模样,瞬间失去意识栽倒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温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敲晕了, 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内宅来,她觉得颇为蹊跷的同时,更惊叹于此人通天的手眼。
天子脚下, 皇城根底,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个女子拐走,背景定是不容小觑。
非富即贵, 甚至还有可能是名门之后。
温娴自认为没有招惹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实在想不明白有谁会对自己下手。
若只是出于报复, 大可将她关入柴房, 没必要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可若是从前的旧识,也犯不着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强行限制她的自由,还故作神秘地迟迟不肯露面。
温娴颦眉看向身旁规矩垂首的丫鬟, 没好脾气地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几个丫鬟齐齐沉默, 而后对视一眼,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少爷只让奴婢们看好姑娘, 别的一概没有吩咐。”
换言之, 这是打算要将她软禁了。
温娴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是添了几分厌恶, 知晓多说无益反倒还会消耗体力, 于是静坐桌前,绞尽脑汁开始思考逃脱的对策。
丫鬟们见她似已放下戒备, 照例过来添置茶点, 又怕屋内憋闷, 推开窗牖露出一丝缝隙, 左右各立一人站在她身侧,轻摇团扇为她祛蝇消暑。
温娴自闺阁起还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今日莫名被拐,摇身一变竟还成了主子了,她着实承受不起,拂一拂衣袖,扫下桌面的糕点茶水,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