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摘月:“……感悟,没有。烦恼倒是一大堆。”
“你在哀家面前特意提出此言,不止是想跟我展示你所想的这些吧?”董灵鹫自问自答,“你还想拜托我施加压力,以仁君明君的要求为理由,让你皇兄不得不选出最公正的那一份建言,让他不能用此名义杀之泄恨。”
“逃不过母后法眼。”孟摘月低头道,“求母后帮我。”
董灵鹫道:“你们还是太守规矩了一些。”
“什么?”
董灵鹫却避而不答,只是说:“即便免除一死,也是起码是流放之刑,终身不得入京,而且这身份还让皇帝日夜惦念,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如就死了。”
孟摘月愣住了,好半晌才道:“……娘亲……”
“王先生教得很好,我也有句话教你。”董灵鹫与她对视,温和道,“想要成事,就要掩盖自己的目的。人人皆知你欲其活,就都会防备你让他活下来的种种手段,而如果你此时放弃,换个新面首夜夜笙歌,你皇兄肯定大松一口气,恨不得烧香拜佛,给你多介绍几个身家清白的世家子来。”
孟摘月目瞪口呆,结巴道:“……啊、啊?我不是,我……”
“你不是想效仿山阴公主么。”董灵鹫从容不迫道,“哀家让皇帝明日就物色,给你送几个去,盈盈一贯喜新厌旧,不是吗?”
最后半句几乎不像是疑问了。
孟摘月看着董灵鹫起身,转向凤藻宫内殿,脑海有点晕晕乎乎的,她看了看案上未凉的膳食,又看了看母后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母后的意思。
……
殿前司虽然也有私狱,但这是皇帝的私人刑狱,从前都是明德帝孟臻使用,而孟诚登基后,内有内狱,外有刑部、大理寺,几乎没有怎么使用过。
许祥还是第一位皇帝亲口说关在这儿的高阶内侍。
郑玉衡虽然迟了一阵子,但也很快便赶到,只不过他这时候来,还是稍慢了一步。
许祥人虽然没事,但太后的懿旨只说了不可擅杀,其实很多人都在冷笑着观望他的下场,而紫微卫里不乏有看不上宦官的世族子弟,虽然只是挂个一官半职,但自诩清高,将自己与内官视为云泥之别。
也正是因此,当郑玉衡赶到时,推案司正在按照“流程”,在入狱囚犯身上用了一套刑,这是昔日明德帝时期规定的,孟诚没有改动。
那根捆绑犯人的木桩子上,有不知道几年以前浸干的暗血,地面冰冷,锁链沉重,鞭声破空如啸。因为这狱中根本没有关押过身份这么特别、触怒皇帝陛下的人,所以一贯清闲的两个京官子弟倍感新奇,他们命令狱卒继续行刑,自己则从旁闲聊。
“他也能落到这个份儿上?善哉善哉,这活阎王有人收了?”
“啧,你还不知道?内官就是陛下的一条狗,看不惯就杀了,都是一群没有家族没有背景的人,杀他们可不用投鼠忌器。这人要不是之前沾太后的光,有多少人想杀他。”
“我就看不上这些摇尾乞怜的人,奴颜婢膝,靠主子活着。”
“跟咱们怎么一样,”先前那人说着,“这下有戏看了,树倒猢狲散,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掌刑人终受刑死,都是报应啊。”
两人其实也没有参与到政治中心,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三年没有一件大事的地方待着?不过就是跟家里讨个职务做,跟那些来镀金的优秀子弟并不一样。
这交谈声一边响着,那头的鞭声一直没有停下,但许祥咬牙不肯失态,竟然活生生地忍了许久,两人都以为他已经晕过去了,凑近一看,发觉他竟然神智清楚,冷汗淋漓,面色苍白如纸。
狱卒道:“大人,打够了。”
“这就够了?”其中一个怀疑道,“这案宗上怎么说三十鞭子能把人打得昏死过去,你们是不是留手了?”
“都说了触怒天颜,商恺商大伴那么威武神气,说处死不也处死了?他既然进了这个地方,你们就别怕,这人翻不了身,天塌下来呢,有祖宗遗命顶着……”
此人正侃侃而谈,忽而面前的狱卒神色骤变,变得恭敬了不少。他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令人信服,旋即却发现狱卒看向的是自己身后。
两人来不及回头,便见到一只力气大得让人猝不及防的手将自己推向一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把他放下来!”
狱卒见到穿着腰间佩着腰牌和鱼袋的郑玉衡,从装束明了他的身份,连忙点头哈腰,上前解开锁链。
被推开数步的两人跟着一愣,扭头看到殿帅亲自撑腰的郑钧之郑大人,面色猛然一变,心说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郑钧之可是许祥举荐的人。没想到皇帝都动了怒,他还这么顾念着旧情。
两人换了张脸色,刚要上前解释,就听到他冷冷地道:“未有旨意下达之前,不许对他动刑,谁要是让他出了事,就自己跪在太后面前回禀吧,滚!”
说罢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走近数步,抬起手臂扶住许祥,而对方的身躯遍布鞭痕,深处血流不止,根本无法支撑得住,猛地倒了下来,吐出一口咬在齿关忍了很久的血。
“许秉笔。”郑玉衡唤道。
许祥仓促粗重地喘/息,嗓子里含着血液的铁锈味道,他沙哑道:“……殿下……不要让她……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郑玉衡连忙回应,“有太后在,她不会冲动出事的。”
许祥这才缓缓抬眼看向了他。
说实话,郑玉衡没有见过许祥这么狼狈的时候,两人相识至今,大多都是他在许祥面前狼狈不堪、处处受制。许秉笔总是一身冷寂,面无表情,像眼下这么血污遍身,痛得站不起身、喘不过气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但许祥说完了这句话,却没有其余剧烈的情绪,他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抬起手道:“锁进狱中吧。”
郑玉衡从腰间携物的小袋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药瓶,从中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说道:“含服,丸者缓也,暂时只能将就一下了,总比没有好。”
许祥承了他的好意,含糊道:“……多谢。”
郑玉衡此举已经算是出格了,许祥抬眼示意他离开,跟他保持距离,不要太过越线,然后撑起身体,极其谦卑顺服地戴上狱卒拿过来的镣铐,关入牢中。
他衣衫被抽得破烂,粘在伤口上,蜷缩在角落,静静地等候发落。
在这种疼痛、冰冷、与黑暗交织的情况下,许祥的精神好像随之忽然一空,他不太在意外面如何、不在意这些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而是慢慢想起之前在他的刑罚之下死去的人、落下残疾的人,还想起在三司会审时陈情冷笑的商恺、那个被廷杖打死的小太监……
这一切的一切,光影交织,像是梦境一样从他眼前掠过,然后他的思绪放得更空,想起幼时母亲抚摸他时,那只温柔又轻缓的手,想起那桩牵连无数的“朱墨谋逆案”,他的生命就在此处分裂,割落出另一个自己。
最后,他非常平静、非常安然地想到了那场雪。
雪中撑着一把红伞,她趴在他的背上,跟他叙说着理想和自己的思考,大理寺中立着的獬豸石雕威武庄严,永恒地伫立、凝望。
过了不知多久,静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