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摘月看见他,禁不住睁大了眼,惊奇地绕着他转了转,道:“郑太医?”
郑玉衡躬身行礼:“拜见殿下。”
孟摘月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眼中带笑:“免礼,日后你见到本宫,私底下也不用行礼。”
“公主抬爱,臣……”
他的话没说完,孟摘月便探头望内殿望,悄悄道:“母后在做什么呢?”
郑玉衡道:“自然是处理朝政,今日皇后的凤藻宫又送来几本宫务记录。”
“哦——那应当是筹备参与世子成亲的。”公主了然于心,又做贼似的小声问,“那个……许秉笔,就是内缉事厂那位玉面阎王,他在母后这儿吗?”
郑玉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许祥居然还有这样的诨号,很诚实地答道:“许秉笔因为内狱之事,这几日常在殿中应答,即便此刻不在,过几时也会来。”
孟摘月很满意地点点头,她几乎要把“别有居心”、“胆大妄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正要跨进去,又回头拉住郑玉衡,道:“郑太医,其实我们是一伙儿的,你以后可得把我当成自己人。”
郑玉衡茫然地看着她:“……”
“哎呀,你怎么不懂呢。”公主解释道,“你看啊,你在慈宁宫侍奉久了,肯定会有很多非议,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本宫打听许祥的行踪,肯定也有人要指责我,咱们以后就要在史官笔下一起挨骂啦!”
……一起挨骂算什么交情?
郑玉衡难以理解地望着她,突然意识到:“殿下要许秉笔——”
“嘘。”孟摘月抬指抵唇,小声道,“让母后知道,她得打死我的。”
郑玉衡陷入一种深深地震撼当中。
孟摘月先是有点儿畏惧,然后又外强中干地仰起头,抬着下巴道:“本宫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是嫡公主啊,我既然名叫摘月,就是天上的月亮也摘得下来,何况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阉人太监。”
她千娇万宠、金尊玉贵,自然矜傲任性。
“你可别往外说,我是看你是母后的……嗯,御用太医,才告诉你。”孟摘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母后将你装饰得如此俊秀,可见天下女人的心都是共通的,郑太医,下次见了我,可不许装没看见,我们是一个阵营的。”
就算公主这么千方百计地拉拢他,郑玉衡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孟摘月也不是非要让他表态,话说到这儿,便领着侍女进去了。
慈宁宫殿内十分清净,内里只有书籍翻阅声、笔墨消磨声,连宫人的行走都低调内敛,只剩下裙摆在地上摩擦的沙沙轻响。
然而昭阳公主进来,就如同一团火投入到寂井里头。孟摘月脆声见礼,跑到董灵鹫的案侧,表达孝心似的亲手侍墨,将头探过去睨了一眼母后纸上的字迹,开口道:“二堂兄的成亲礼,京里好些时候没这种喜事了,母后去不去?”
“哀家赐婚,怎能不去。”董灵鹫抬眸瞥了她一眼,“何况临安王妃特意邀请……你这个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在外头闯祸了?”
孟摘月撒娇道:“哪有——盈盈好着呢。上回多谢母后替儿臣筹谋,盈盈不能没有您。”
她伏身过去,扎进董灵鹫怀里,比养在慈宁宫的那只猫还更会捣乱,而且肆无忌惮。少女抬手勾着董灵鹫的肩膀,呼吸如兰草般芬芳:“儿臣就是想娘亲了。”
这丫头嘴里十句甜的,就有八句是有求于人。董灵鹫分明知道她安得心恐怕没这么简单,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理成章地微笑道:“好啊,那就留宫居住吧,我这儿需要誊抄整理的宫务极多,想来以前教过你管事……”
公主身躯一僵,咽了咽口水,想起花园里那只蝴蝶,咬着牙干了:“母后嘱托,儿臣当然会效命。”
董灵鹫有点诧异,但还是道:“好。”
于是公主分走书案的一个角落,每当董灵鹫吩咐什么,她便持着笔杆,用一手簪花小楷往纸上记、往卷宗里录,看她的神情,措辞整理得相当辛苦。
孟摘月大约写了两刻钟,手便酸了,撂下笔跑到殿侧逗猫,刚抱起母后殿内的白猫,忽然听到清冽微冷的声线响起。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一把将猫按在怀里,罗裙花开似的旋了半周,转过去看殿中的许祥。
许秉笔站在董灵鹫面前,遵从内侍的规矩,跪奏笔录,对内狱的事务对答如流,言辞犀利,挟着一股掌刑者的冷意。
公主悄悄看他,时而观察着母后的神色,举止小心翼翼,却还不由低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是个太监呢……”
皑皑挣扎地伸出两个爪子:“喵——”
“管他是什么,本宫要什么得不到?”她道,“本宫要什么都能得到。”
白猫在她怀里翻腾,终于将屁股撅出来,轻盈地跳了下去,向另一头一蹿:“喵——”
董灵鹫正在跟许祥说话,皑皑便从底下蹿到膝盖上,委屈地晃着尾巴、摇着耳朵。她伸手按下猫咪的脑壳,压在掌心抚摸。
孟摘月猝不及防地让猫脱了手,不仅影响到了母后,还见到许秉笔望了过来。这个男子……或许他已不算男子、不算一个完整的人了,但他依旧有一股很沉默、冷淡的味道。
她的心腾得一下烧起来,想要拆开他的沉默和冷淡……对方的名声越是冷酷不堪,她越是叛逆地燃起熊熊热情,尽管在公主心里,一个内宦,始终都是低贱的。
但很快,许祥的视线就收回去了,他静静地等待太后的询问。
董灵鹫将最后一件事关内狱的案件问完,抬手捏了捏眉心,随口道:“你除了身为内侍省都知外,还有内缉事厂的职务,世子大婚,也在受邀的官职之列,你要去么?”
许祥道:“奴婢卑贱,不敢玷污贵地。何况……这些案子才了结,若是奴婢前往,应该有很多人食不知味。”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是,你的手里都是文臣百官的血。他们嫉你恨你,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出面了。”
许祥俯首道:“谢娘娘。”
董灵鹫看着他沉默隐忍、以至于到了习惯卑微姿态的身影,脑海中关于昔日他作为史官的记忆一晃而过——鲜衣怒马、五陵年少。
可惜。
这天底下有太多的可惜之事了。
当年的“朱墨案”,是一桩皇室旁支的谋逆之案,逆贼私自拢兵在行宫左右,刺杀未果而败露,事后抄家时,发觉谋逆之人用皇帝才可用的御笔朱批回复部下、拉拢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