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准备继续听下去,上回才被她剥夺了君子的名号,这般偷听之举,岂非坐实了她这话?他刚要转身,就听见了她下一句:“这是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但是我觉得,这算不得上策。”
江楚的脚步停了下来,下意识转头看向树丛。谢老爷的声音传来:“怎么说?”
隔着树丛,她的身影看不真切,声音却十分清晰:“有名望的大家,若是入了仕途,要么还在为朝廷出力,要么就是告老还乡了。告老还乡的大家,好不容易能够颐养天年,有几位还想再入世趟浑水的?这就去了一二成人。就算有人还有抱负和不甘想要出山,也会怕年事过高有心无力,这又去了一二成。再说没有入仕的,多是有些个性,不一定适合教导想要科举的学子,这又去了一二成。剩下适合的不过三四成,还有许多都在那两所书里头,他们不说别的学问,就光是应试这一块,有几个能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年的沉淀。这剩下的能请来的,不管是怎么看,也不占优势。所以我觉得,这个办法,能吸引的人有限,不算上策。”
江楚陷入了沉思。
若说方才谢老爷只是想要随口一问,启发启发自己的思路,在听见陈苗苗分析的时候,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往树丛后看了一眼:“你方才说第一个,难道还有第二个方法?”
陈苗苗并没有注意到谢老爷的眼神官司,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她在心里理了一下思路:“在说第二个方法之前,我想问问您,学子们读书,为的是什么?”
谢老爷眉目微微一展:“那可多了去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满腔抱负。怎么,这个跟第二个法子有关?”
陈苗苗点点头:“您说的这些,我总结下来,就是两个字,名利。”
树丛后的人身侧的手蓦然握成了拳头。几乎是下意识,谢老爷的目光投向了树丛后,故意绷起了脸,“你可知你这一句话,若是在外面被听到,那得掀起多大的波澜?”
“我知道。”陈苗苗看着努力绷起脸,但眸中盛满关切担忧的谢老爷,一时有些恍惚。对上义父眸子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在现代对自己关怀备至循循善诱的师父。她的声音放轻了许多:“若非是您,我也不敢说这话。”
谢老爷心中熨帖,目光却始终落在树丛后。见树丛后的人影一动未动,他的心才揣回了一半:“你个小丫头,还真是童言无忌。方才的话,往后切记不可再说。如今不说这个,只说法子。”
陈苗苗眨了眨眼睛:“那我就没法说了。”
“你个丫头!”谢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见树后的人仍无动静。他想想,也不可能有话比刚才那句话更石破天惊了,他刻意清了清嗓子:“既是有话说,那就说吧。”说完,他又觉得不妥,加了一句:“想清楚了好好说。”
义父真是谨慎,连自己家也不能随意说话。不过想想陈家,她也有些理解。她斟酌了一下:“方才说的第一个办法,其实也就是用了第一个字。这一条既然走不通,那就只有看第二个字了。”
“对于那些家里富贵的人,他们本就有门道入那两所书院,因而我们不考虑他们。我想,圣上之所以想要新建一个书院,也是想要让寒门学子们有多的选择。而寒门学子最缺什么?”
陈苗苗对上谢老爷骤然张大的眼睛,默默地将钱这个答案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是束修,是书本,是笔墨纸砚。一家人,甚至一族人才能供得起一个读书人。若是有一个书院,可以让他们没有那么大压力就能读书呢?“
谢老爷眉微微一拧:“你的意思是,让朝廷来出钱?”话一出口,他立刻住口,瞪了陈苗苗一眼。
这可是您说的,怎么也怪在我头上。陈苗苗一脸无辜地迎上他的视线,随即:“且不论朝廷国库是否充盈,哪怕真的有,都是为江山社稷选材,朝廷怎能单单给这一家书院拨款?就算圣上同意,那两家书院也不可能同意。”
既然都说这么明了了,谢老爷也不管树丛后的江楚怎么想,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那钱从何处来?”
早说钱多好,非要绕圈子,搞不懂这些读书人。陈苗苗清了清嗓子,“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手上很有钱,却很没地位。”
谢老爷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商人?”他顿了顿,立刻摇头:“不妥,首先,他们凭何要拿钱出来?再说,书院是清净之地,学子们也不会同意。”丫头还是太嫩了,士农工商,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沟壑,岂是单单用钱能摆平的?就算能,那也是私底下的,不能明晃晃放在明面上。
江楚握紧的拳头骤然松开:他在做什么,这本是自己分内之事,应当自己想法子,岂可希冀于别人给自己法子?
就在他迈步之时,陈苗苗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地传来:“若是出面之人,是朝廷呢?”
江楚蓦然回首,透过树丛的缝隙,他看清了她头上簪着的牡丹。风在那一刻乍起,牡丹纤柔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花托却岿然不动,清丽而柔韧。
而风中,她的声音仿佛也带来了一丝飘渺:“若是由朝廷出面收这笔钱,冠以商铺之名,设立一个奖励金和资助金,前者专门奖励品学兼优的佼佼者,后者专门奖励那些家贫学子,然后给商铺一些其他的好处,再将商铺这一善举昭告天下,又如何呢?”
谢老爷骤然喝道:“朝廷岂是你我能随意挂在嘴上的?”在他面前倒是无所谓,可后头还有一位朝廷命官呢!
陈苗苗眨眨眼:“我们讨论的,不是假如吗?”
“你还说!”谢老爷的胡子吹得一鼓一鼓的。
陈苗苗一脸无辜,声音弱了下去:“我这也只是假设有一个朝廷。”看到谢老爷瞪自己的模样,她马上识趣地住了口。
风越来越大,树丛沙沙作响,也吹散了这一地沉默。听见谢老爷叮嘱她今日之话万不可在其他地方透露一个字,连假如也不能,江楚悄无声息地离开。临别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再落到那朵牡丹上。
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做了再三保证,陈苗苗这才送走了谢老爷,转头看见石榴她们出现在竹林小径上。她朝着她们而去,迎面的风却吹得人睁不开眼。她抬起手臂,微微转头来躲避风。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到花瓣纷飞,树丛摇动,竹叶簌簌,已是暮春了啊。
作者有话说:
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白居易《牡丹芳》
第27章 樱桃肉(捉虫)
直到马车驶离陈家的时候,陈苗苗这才松了口气。因为义父太像现代那位对自己很好的师父,所以自己面对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少了些戒心。当着一个士大夫的面说了那番话,她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算了,说都说了,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了。能够早点解决晴空书院的事情,对她的铺子也是有好处的。至于在临走时谢家给她的信,说是陈家寄过来的,她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这里,陈苗苗就将那些烦恼抛在了脑后:“石榴,我们去买一些鸭蛋吧。”
“鸭蛋?”
陈苗苗莞尔一笑:“离端午就不到一个月了,我们也该做些咸鸭蛋和皮蛋了!”
想到那缀着松花纹晶莹剔透的皮蛋,还有像是太阳一样金黄还流着沙的咸鸭蛋,石榴开心极了:“好,那我们多做一些。”
就在主仆两人在马车上畅想鸭蛋之时,谢府的书房内,茶香染染中,两个人正在对弈。
轮到白子时,江楚思索良久,最终放下了棋子,起身揖礼:“学生才疏学浅,这一局已是无力回天。”
谢老爷拈须一笑,亲自起身扶起了江楚,却没收回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贤侄过谦了。其实方才中局,我不小心落错了一子,竟侥幸赢了这一局,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倒是老夫厚颜了。若是外头有人问起,还望贤侄替老夫美言几句。”
听到谢老爷对自己的称呼从江大人变为了贤侄,江楚心下一动。抬眸之时,他就读懂了谢老爷之意:“世伯棋力高超,岂是小侄能比。今日是小侄手痒来请教一局,多谢世伯赐教,小侄得益颇多。待得安顿下来,小侄就备下新做的桃李酿,邀世伯赏酒,还望世伯赏脸。”
谢老爷笑着应下,亲自将他送出书房。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想到他方才说的酒,拈须一笑:桃李不言,这人,可真是通透。
直到天快擦黑,陈苗苗她们乘坐的马车才在宅子前停了下来。一停下,石榴就先下马车叫人:“林伯,快,快叫人,姑娘买了好多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