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宸殿中,已撤了往日焚的浓烈的龙涎香了,顾珩只是略一点头,殿内伺候的仆从们便尽数退下了。
一片静寂中,偶有两声哭泣声从内殿传来。
地上铺的是柔软的羽毯,因而顾珩阔步迈进内殿时,王内侍仍伏在燕帝榻前抹泪。
“陛下醒了,怎么也不派人传臣。”顾珩眸色并不明朗,半张脸隐在帷帐的阴影里,使人难以揣测。
听到顾珩的声音,王内侍通体一惊,忙用袖袍拭了拭泪,慌忙中,原本抱于怀中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燕帝虽唇上添了几分红润,但面上仍是一番惨白,形容枯槁,原本丰润的面如今也深陷进去,形似白骨。
他不长久了。
燕帝此时唯有颈上可以挪动,见顾珩来了,遂闭了眼,将面挪向一旁。
无人可察处,燕帝眼角垂下一滴泪来。
顾珩并为对这位君王留有一分余地,而是径直捡起地上的一个卷筒,里面存的是一封加盖玉玺的诏书。
“陛下糊涂啊。”顾珩并未打开,而是用火舌将诏书吞噬。
顾珩先时的猜忌没错,但这封诏书里面写的是谁不重要,显然燕帝此时诏王内侍前来,已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不过是场灾病,陛下不必心焦,臣会为陛下调养的。”顾珩话说的云淡风轻,仿似将才的举止不过是场孩童游戏。
“王内侍啊——”顾珩旋过身来,看着伏于脚边不停颤栗着的人,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你也是宫中的老奴了,陛下如今身子不爽,你在近前添忧哭丧,实为不吉。”
顾珩话语一滞,王内侍依旧跪在地上,佝偻着脊背,他似乎也猜到了自己的下场,当即嚎哭不止。
而顾珩只是提了提声量,面上平静如常:“来人,拖下去吧。”
顾珩像是在处置蜉蝣,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施舍。
顾珩再回到清平观时,书桌上已摆着几幅南浙名士的墨宝。
这几人皆是顾珩亡父李道生的旧友,李道生也是名震一时的文坛大家,可惜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案,不仅使李家全族倾覆,连这几名与李道生往来频繁的名士也不能幸免。
顾珩是这场血海灾殃中唯一幸存的李家子,他未有一日敢忘却仇恨。
当年李道生与其好友的书画名作皆被焚毁,令世人喟叹。多年来,顾珩始终在暗自寻觅父亲与这几位名士的遗作,以求圆满。
断断续续,至今也找回了十余部。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顾珩总会站在这些画卷遗作前观望。
这些年若非还有这件未完成的事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随李氏族人同去。
顾珩缓缓抚过其中一副字,感受着指下淬尽岁月的苍枯纸张。
“解禁之后,陆起戎先去了哪里?”
“丞相,如您所料,他去了秦国公府。”贺风答道。
自当时归元寺张黄一案之后,秦国公便露出了马脚,而陆起戎——
他太心急了,急到自乱了阵脚,急到等不及让燕帝丧命。
顾珩献给燕帝的长生丹,有稳心顺气、提神吊命之效,虽有毒性,但并非急毒,需要长年累月才能见效。
顾珩收起了其中一幅画卷:“东西找到了?”
贺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放在顾珩手边。
“是从为陛下煎药的小宫女身上搜到的,那名小宫女答应这几日依旧会像从前一样与宫外继续来往,不会让他们起疑。”
贺风是顾珩亲手调练出的亲卫,他做事一向妥帖。他说那小宫女“答应”,顾珩便相信不会有纰漏,至于贺风是用了什么手段,顾珩不会过问。
顾珩接过那瓷瓶,打开看了一眼。
瓷瓶内药粉余量不多,约莫只够一次的计量,他盖上瓶塞,复问道:“什么效用?”
贺风沉吟片刻答道:“这药叫迷神散,是南疆的秘药。虽不致死,但每次服用皆会让人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长久如此,精神自然不佳,以致体况愈下。”
神志不清,长久昏睡。
这描述的确与燕帝的症状相同。而陆起戎之前常年在边关互市,想拿到这些南疆的秘药,也不是难事。
顾珩嗯了一声,屈指点了点桌面:“这瓶就先放在这吧,让她向宫外继续要药,但这几日先不要将这药掺给陛下喝了。”
顾珩早已算好了燕帝的性命该留到何时,他不会轻易要了这昏君的脑袋,那是最轻松的解脱。他也不会允许陆起戎坏了他的计划。
顾珩话音刚落,主仆二人便听见门外花瓶砰然倒地的响声。
贺风敏锐地抽出了剑,冷戾地向着屋外喝了一声:“谁?”
顾珩与贺风一齐望向门外,却看见一抹月竹色的衣角。
而后,秦观月提着食盒,含着地从门外迈了进来,面色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赧红。
“是我刚才来时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恐怕惊扰了丞相与贺大人议事吧?”
顾珩向贺风使了个眼色,贺风收回了剑。他望了秦观月一眼,又看了顾珩一眼。